“之孝——”
外间奋笔疾书的林之孝，听到传唤，停下摘录情报的动作，在珠帘外躬身肃立：“老爷有何吩咐？”
“我听说赖大管家在京中有四进的宅子，出行的排场不小，他家儿女的吃穿用度，比府里的少爷小姐都要讲究？”贾赦问。
林之孝从袖中翻出一本小册子，目不斜视的走进来，呈递到桌案上。
在册子上，记录的是府里上上下下仆役的二三事。
赖大作为两府四大管家之一，也是贾母身前的红人，独占了两页纸。
贾赦没有细看条文，视线定在最底部的一栏——财产估算：不低于白银十五万两。
家生子奴仆，一朝得势入了贾母的眼缘，二三十年攒出十几万的身家！
“大管家的油水，有这么大？”贾赦似笑非笑道，“东小院的公账，连五万两银子的结余都没有。动不动就十几万两银子，让我有点想不通啊，到底谁是主家谁是仆人？”
林之孝躬身道：“两府的规矩，大管家有固定月钱二十两，冰补碳补出行补贴，每月实际收入五十两到一百两之间。”
神京居，大不易。
但二三十两银子，足以保证一户中等人家在神京一年衣食无忧。
宁荣两府给仆役的月钱，又是出了名的高。
莫说大管家小管家，即使是粗使的丫鬟嬷嬷，吃穿用度之外，月钱最低也有一两银子，逢年过节和寿辰吉日，另有赏赐。
如此种种，却挡不住人心贪婪。
见两人谈起正事，弹琵琶的宋引章和揉肩的刑姨娘，脚步轻轻的走出屋子。
贾赦笑吟吟道：“作为府里的大管家，收一些孝敬，扯两府的虎皮办私事捞点银子，都算不得大事儿。之孝的身家，怕是也不止万儿八千两吧？”
林之孝又掏出一封册子：“田产五百亩，金银珠玉古玩字画若干，京郊还有两处房产，整体估价近两万两。”
贾赦拿起册子瞟了两眼，不在意的甩到一旁：“同样是大管家，你掌控的人手和财路，岂是赖大可以比拟的？人家能捞十几万两，你才两万两，差在哪儿呢？”
“差在田庄收益，丰年报歉收，灾年报绝收，上下沆瀣一气，年年分账。”
“差在商队收益，府里每年两趟去西疆北疆的商队，夹带的私货占三四成，飘没的银子都被私分了。”
“差在矿产生意，除去朝廷专营的铜铁矿，府里在各州府有大矿八座，中小矿十二处，年年报矿难，隐去五成的进项。”
“差在边境通商……”
……
林之孝有条不紊的陈述，册子上的每一行文字，都有详细的情报细则可供查阅。
“欺上瞒下，大捞特捞？”贾赦用手肘撑住太阳穴，对家仆的手笔没觉得太意外。
打心底，早就有收拾烂摊子的准备。
真实情况稍微有些出乎意料，也不打紧。
按大汉律，家生子贪腐，窃主家财产，乱棍打死不犯法。
甚至，不需要理由，随手打杀，官府都不管。
既然签死契卖了身，命都属于主家，死活全看当家人的心情。
林之孝轻轻摇头：“只是瞒着大房，欺着二老爷，老太太和二太太都知晓些情况。”
话说得含蓄，很讲分寸。
赖大不过是一介家仆，空有管家之名，要是背后无人支持，哪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老太太毕竟姓史，二太太又姓王，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能真的忘记娘家？”贾赦嗤笑道。
莫名其妙感觉手痒。
想再给愚蠢的弟弟几个大逼兜：让你掌权管家，你个糊涂蛋被人蒙在鼓里还四六不通。
可惜贾政已经送长子贾珠的棺材回金陵祖坟安葬，远远的避开神京，逃过了一顿毒打。
“史家能混成一门双侯，王子腾又在朝堂上钻营出及时雨的美名，我还纳闷他们两家把水一样的银子撒出去，怎么一点都不心疼。”贾赦端起茶杯，缓缓饮下，“感情是因为两府赞助的多，白捡的银子，当然不用节俭。”
林之孝不知何时已经跪下。
低着头，闷不做声。
贾赦轻飘飘的语气里，藏着无尽的愤恨和暴虐。
其实早几年前，不好的苗头刚冒出来的时候，林之孝也曾汇报过。
奈何贾赦一心藏拙，交出权柄后，任由贾政打理家业。
林之孝也无计可施，搜罗的情报一桩桩一件件记下，等新的继承人上位后，再算旧账。
宁府大老爷贾珍行事更荒唐，是指望不上的。
荣府大房这边，长子贾瑚幼年夭折，次子贾琏还没磨砺出来就一命呜呼。
二房的长子贾珠，虽然有书呆子的嫌疑，但大小事儿的轻重还拎得清，可叹生来体弱，一场风寒给折腾没了。
幸好贾赦雄心依旧，再次出山掌权，否则林之孝就该考虑如何保全家小，离开两府的破船。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重新掌权，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也要先做点事情才行。”贾赦缓缓道，“先把府里清洗一番，弄出点银子，充实充实库房。”
林之孝站起身道：“请老爷画出一条线来。”
贾赦琢磨片刻，拿定主意：“自赖大往下，都查一查。贪腐超过五千两的，打死勿论。超过一千两的，开革出府。余下的，敲打一番，谁留谁走，你看着办。”
“老太太和二太太必定会死保亲信。”
“保人可以，缺的银子必须补上。历年捞了多少，上缴三成，前账清零。”
“只要三成？”
“善财难舍，三成就已经让人痛入骨髓了，总不能一棍子都打死。”
……
林之孝从袖中掏出一匝银票，是提前准备好的。
看厚度，不少于七八千两。
当着贾赦的面，抽出几张收了回去，余下的银票都规规矩矩的放在桌案上。
动作顿了顿，又将那几张银票取出，放在一旁，重新跪了下去：“小人想求个恩典。小女红玉是贱籍，能不能……”
贾赦挥手打断，干脆道：“今日起，你是府中家臣，不再是奴仆，家中儿女都可以送出府做良家子。”
“小人……卑下……谢家主大恩。”林之孝红了眼眶，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外室还替我生了个儿子，隐姓埋名养在乡下，原打算让他承继香火。既为家臣，当荣辱与共，请求将犬子送去别院教养，等长大后也能效犬马之劳。”
贾赦深深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叹道：“名利场中抽身不易，且隐姓埋名养着，不要与府里有纠缠。等他加冠，我会送他一份前程。”
忠诚，需要经受住考验。
老公爷留下的四大亲卫，只有贾虎和贾豹常伴左右。
贾狼和贾熊隐身暗处，各自张罗着一滩事儿，也身负监督的职责。
林之孝养外室的秘密，隐藏的很好，但行事难免暴露出蛛丝马迹。
是人，都有私心。
林之孝心心念念的，是传承林家香火，些许隐瞒，并不意味着背叛。
当下能坦诚隐秘，是死忠做派，不枉贾赦一番苦心。
“阿虎，阿豹，进来。”贾赦朗声呼唤。
在两大亲卫的见证下，贾赦在手腕上割了一刀。
林之孝颤颤巍巍的划破手掌，将伤口覆盖在贾赦流血的手腕上。
这一步叫溶血。
家臣，不是奴才身，算是府里的半个主子，只向家主效忠。
溶血仪式，象征着家臣与家主命运相连。
“老林总算等到今天了。”等仪式结束，贾豹一边帮两人拾掇伤口，一边调笑。
“要我说，读书人就是心眼子多。论功劳苦劳，老林早就攒够了，也就是心思太重，让人难以亲近和放心。”贾虎闷声道。
林之孝羞愧的低下头，连声赔罪。
手上动作不停，袖子在桌案上划过，两匝银票消失无踪。
既然已经是一家人，当然不用再上缴家财。
几千两银子，谁拿出来都会肉疼。
“见者有份。”小动作哪能瞒得过贾虎，嘿嘿笑着伸手。
贾豹要脸，轻咳一声，聊起正事：“探花郎在偏厅候着，有小半个时辰了，要不要见见？”
林之孝终究还是掏出几张银票，散给贾虎和贾豹，消停下来后，担起谋士职责：
“欧阳旭，天启七年恩科一甲第三探花郎，祖上担任过礼部郎中，后以耕读传家。今科高中，拜柯阁老为座师，偶然邂逅观察使高进之女高慧，有结亲意向。但是——”
“吞吞吐吐的做甚，最烦你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的做派。”贾虎肥大的手掌拍打在林之孝肩头，不满的道，“一个狗屁探花郎的破事儿，是我听不得，还是阿豹听不得？”
林之孝习惯私下禀报，一时之间还没适应身份转换，被贾虎一巴掌打醒，忙接着道：“最新的情报显示，欧阳旭可能早已有婚约在身，女方名为——赵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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