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罪 痛苦吧

在那瞬间，崇音之前的种种异常，都有了解释。

在绯瑚刚刚转校过来不久的时候，崇音就对她表现出了同学程度之上的关心。无论是带她熟悉校园也好，帮她复印旧讲义也好，那热情的程度，甚至足以让一个局外人误会崇音是对她感兴趣。

不过很快——不如说是立即，绯瑚就知道并没有那回事。因为崇音这种热情是不分对象的，他对于身边出现的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关心。虽然还不至于形容成对所有生灵一视同仁，但对同班同学来说，他的好心肠已经到了滥好人的程度。

然而，在他那股热情之中，绯瑚却察觉到了“不协调”的存在。

绯瑚事实上隶属于人类世界中最大的宗教中心——“圣地”，不过，她并不是宣导爱与光明的传教者，而是与之相反的，从事杀戮工作的光明中的影子。为了保护信仰神的羔羊而与异端战斗的她，和所有同队的战友有共同的名号：“屠夫修女”。

这样的她，对于人的“善”与“恶”，“真”与“伪”，自然有某种程度的见解和判断能力。也许是崇音太热情了吧，让她不时地接触到崇音的目光。然后，她就自然而然地发现了异状。

崇音从不要求别人回报他。可是，他的所有热情、善良、乐于助人的行为，都流露出一种独特的有所求。他用笑容隐瞒了自己的真心，假装自己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好人。

这让绯瑚感到焦燥，可是，又无法彻底地无视于他。

于是，她说了。

在不久之前，当崇音又一次拿着她错过的课程的讲义来找她时，她对崇音说：

“你笑得那么虚假，真是让人恶心。”

果然，在那之后，崇音就没有再靠近绯瑚了。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并不是因为他被绯瑚揭穿了假面具而怀恨在心。

那只是因为崇音在害怕她罢了。

绯瑚看向崇音的话，崇音就会转开头，不去看绯瑚的脸。如果不得不和绯瑚说话，他也会侧着身子，匆匆说完立刻离开。伪装被揭穿之后，他就像无法再在绯瑚面前自处一样，不敢再与绯瑚接触。

从那之后，这还是两人以如此之近的距离四目对望。他完全失败，嘴角残留着别人的血迹，嘴里还充斥着血腥味，屈辱地跪在地上。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拿着枪顶在他的额头，淡然地说：“在哭吗？觉得死亡很可怕么？”

崇音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遮住脸。基于作为怪物而被猎人瞄准的难堪，或是男人在少女面前流泪时的羞耻心，他都不想让绯瑚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然而，对于流泪的理由，他并没有什么踌蹰。

“不，我只是觉得很抱歉，对我的同学……”

绯瑚露出讶异的表情，一面提防着崇音再度暴起，一面稍稍将枪口从崇音额头正中移开。

“有意思。”

血族是不会为自己的‘进食’感到愧疚的，就像人类不会因为吃饭而内疚。也许刚刚变成吸血鬼的人类会对自己的这一本性有所抵触吧，但他们很快就会接受事实。

吸血鬼并不是罪犯。他们是与人类不同的物种，虽然看起来与人的形态差别不大，但他们是怪物，是黑暗的子民，是将人类视为家畜的掠食者。作为人类，绯瑚不会同情他们。

可会为吸血而流泪，或是愧疚的生物，却又不同。

“你白天看起来和人类一样，现在却像吸血鬼般吸了同学的血……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不知道。”崇音以要把头挤压起来的气势把双耳堵住，“他就在我耳边……十六年来，他一直在。他不停地告诉我，人是食粮……”

他的声音在低沉的啜泣中，又变为绝望的咆哮。

“我一直拒绝他！我想要拒绝他的，可是做不到……最后我还是要听他的……”

那是人不得不化为怪物的，最黑暗的梦魇。

女猎手沉默了片刻，然后抬高了枪口。

“半吸血鬼？有趣。”

她又重复了一次，然后露出冷酷的笑容，“我对你有一点兴趣。要不要我帮你个忙？”

她将手指探向左眼。再拿开时，指尖沾了一片黑色的薄片。她的瞳孔失去了遮掩，露出原本的如血鲜红。

半小时后。

吸血鬼的身体斜斜地靠在教室一角，发出轻微的鼻鼾。那并非真正的睡眠，而是“沉眠”——将现实化为梦境，迷梦生成现实的黑暗沉眠。绯瑚垂手靠墙，轻轻喘着。

绯瑚将圣西门古十字绑在崇音的手上，让圣物的力量持续压制吸血鬼的力量，以此制作了使崇音无法变成怪物的封印。然后，她为“半吸血鬼半人类的崇音”，编造了新的记忆。删除他脑中作为怪物的事实，重写关于“他是名为崇音的人类，而不是吸血鬼”这个新的设定，虚构出过去的经历，然后利用催眠术将它们植入崇音的记忆。然而，毕竟人脑不像电脑一样可以ctrl+V便把资料替换，为了将这些记忆整合到因为删除部分过去而出现空洞的个人记忆体系中，崇音被迫进入了睡眠。

“记忆操作”——在催眠术中，这是最高级的技巧。

绯瑚利用类似金手指的方法获得了方便的催眠术能力，然而，人类的精神力不足以支持如此强大的力量。事实上，如果是“正常的人类”，大概就连驱动这个能力都做不到吧。绯瑚不但能够使用催眠术，而且能够将“记忆操作”运用得这么纯熟，并非因为她是屠夫修女，纯粹是因为她是绯瑚而已。

不过，让她喘息不止的，并不是使用催眠术带来的疲劳。

精神上的疲劳再怎么强，也不会让以战场为职场的绯瑚累到这个程度，真正让她辛苦的，其实是给崇音打扫战场的行为。

虽然决定将崇音留置观察，但学园吸血鬼的事情也不能放着不管。当然，崇音被封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学园吸血鬼也就消失了。但在那之前，还必须让”学园吸血鬼曾经存在过的事实“一起消失掉才行。

于是，绯瑚先是给被袭击的女孩子包扎。她的战场急救技术只能算是合格，如果那女孩被切断颈动脉的话，就没办法救得回来了。然而不知是吸血鬼的某种能力，或者是因为崇音在化为怪物的时候也保持着人类的生命观，他只是稍微刺破了那女孩的血管。被袭击的女生虽然大量失血，但并没有生命危险。

然后，绯瑚又不得不将教室里地面上的大量血迹清洗掉。

血对吸血鬼来说是食物，浪费食物的行为对他们来说也是可耻的，况且也容易暴露自己，所以按理说吸血鬼是不会让血溅得到处都是。不过因为崇音当时处在绯瑚带来的压力之下，所以动作自然也变得粗鲁。这件事当然不是绯瑚的责任，可既然绯瑚决定要“帮助崇音”，而崇音现在处于不能行动的状态，那这种体力工作自然着落在她的身上了。

做出这种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不，倒不如说，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了，最后最吃惊的，也还是她自己。

所谓“屠夫修女”，就是“在神的名义下，将所有异端全部消灭殆尽的武装修女”的意思。别说是吸血鬼了，早年在东耶路撒冷面对拜龙教团体、在埃及清剿黑法老之军队，还有欧洲搜杀魔王派，被她击倒在地的敌人中，偶尔也有会说出像崇音那样台词的人。当时，她的回答十分简洁明了：

“异端，住嘴。不要再伪装人类了。”

曾经做出如此严酷行为的绯瑚，现在却因为“感兴趣”而放过半吸血鬼，这让绯瑚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罢了。绯瑚也很清楚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她只是单纯地想要观察崇音。虽然是半吸血鬼，在人类的状态下却是个好人，这一点让绯瑚产生了兴趣。

仅仅是暂时的，如果可以观察这个人，如果弄明白，崇音在不存在“吸血鬼的一面”时是什么样的人……

真是……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