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还记得五百年前花果山那个骄傲的猴王？”
“记得又如何，忘了又如何。”
“若还记得，你便仍是那妖族中少年意气的美猴王，若忘了，你便是贫僧寻找的取经人。”
“呵……”长久的沉默，悟空开口道，“你可知五百年前的齐天大圣为什么会变成五行山下的妖猴么？”玄奘没有回答，而悟空似乎也没准备等玄奘回答，自顾自开口道，“因为，无论如何，我始终都是一只猴子。是猴子，而不是人，仅此而已。”
“施主何出此言？”
良久，悟空苦笑道，“我本花果山的一只天生石猴，自出生以来，从来都觉得和那些猴子并不是真正的同类，无数的夜里都会感觉莫名的孤单，后来我决定出海寻仙，那时候我想，这世上总不会只有我一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吧，可我到了斜月三星洞，却，”猴子苦笑道，“即使是师父他老人家，也只是把我看成一只猴子，他只是教了我法术，却并没有教我如何为人。所以我从来都只是一只猴子，一只没人管教的猴子，却偏偏后来拥有了莫大的法力，一只不通礼法无人管教的猴子会做出那等事，自然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的了。”
玄奘笑笑，道，“或许是令师他知道，施主只是难以管教。
“大师是说我顽劣不堪么？”
“若真是顽劣不堪如今又怎会在这儿和贫僧讨论这些呢？施主乃天生石猴，自然是天命才可管教，几百年来虽说受了这许多苦，但众生皆苦，施主自然也在众生之列，而如今，施主了悟这些，从此之后不是可以通礼法，明事理了？”
“这……”
“施主，这些经历，正是上天为施主安排的最适合最好的经历，众生皆苦，然能从苦中悟透这些的，却寥寥无几，施主，并非佛法玄妙，而是众生愚昧啊。”
“众生愚昧……”悟空重复了几句，忽然大笑道，“哈哈，众生愚昧……大师，这世道，好生无情。”
玄奘叹了口气，道，“施主可知贫僧为何要执意去西天取经？”
“你说过，为了普度众生。”
“正是因为天道无情，众生愚昧，贫僧才誓要西行，为众生搏一个无苦的未来。”
悟空正色道，“大师的心悟空明白了，悟空愿护大师西行。”
玄奘笑了。
“从此一路西行，我护你取经，你渡我成人。”悟空认真说道
西行的路上，猴子忍不住侧过头望了望白马上的玄奘。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严格来说，应该是第十次了。
第一次，是他刚刚被压在五行山下之后的几年。
那时候的他尚未脱去戾气，偶尔还会大吼着“如来老儿，放我出去，俺老孙要与你打个不死不休”之类的话。
那天他远远地就瞧见迎面走来一个骑着白马的和尚。
他停住了叫喊，等那和尚过来还未等他开口，和尚下马直接开口道，“你还记得那个与天庭大战的齐天大圣吗？”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哼，你还知道本大圣啊！快去叫如来老儿放了俺老孙！”
和尚摇头笑了笑，翻身上马走了，任他如何呼喊再也没回过头。
第二次见，是五十多年后，和尚仍是一个人，一匹马，独自西行。
但猴子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了，这是下一世的和尚。
和尚走到他面前，开口道，“你是齐天大圣还是孙悟空？”
“有区别吗？”猴子呲牙咧嘴的喊道，“快叫如来老和尚放了我！不然老孙一棒子敲死你个臭和尚！”
和尚又是笑了笑，牵着马一步步走远了。
第三次见，又是五十多年后，又是下一世的和尚，孤孤单单一人一马，独自西行。
然而这次的和尚走到他面前，只是看了看他就摇摇头走了。
“喂，和尚，你怎么不问我话了！”
和尚头也不回，淡淡道，“因为贫僧知道，施主仍是那个一心复仇的齐天大圣。”
“你这是废话！天庭欺我为妖，如来压我一百多年，待老孙出来……喂！喂！和尚！”
转眼又是五十多年，猴子每一天都在远远地眺望着，他知道，这个时间会出现一个和尚。
果然又被他等到了，这次他先开口道，“你这样每一世都一个人向西走，干嘛去？”
“普度众生。”
“啊哈哈哈……”猴子拍着地大笑着，笑了会他见和尚一脸淡然，丝毫不为所动，只好停下笑，问道，“你们和尚都是带着记忆转世的，那我问你，上一世的你怎么不用问话，就知道我还是一心想着复仇？”
“因为施主的眼睛，被仇恨蒙蔽的人，眼睛都不会太清明。”
猴子还要说些什么，和尚已修整好，翻身上马道，“施主不必再问些什么，佛曰“不可说。”若是一切皆由贫僧告之，便失去了悟字的真意。”
“悟，悟，悟！你们这些和尚成天就会用这些个话来糊弄人！”
“施主，”和尚停下脚步，转过身说道，“有些事，陷得太深就忘了本心，施主早已沉溺在仇恨之中，又哪里能悟的通透？”
猴子愣住了。
和尚走后，猴子似乎变了个人，他经常会一个人怔怔的望着远处发呆，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时而面露疑惑，眉头紧蹙，时而低头苦笑，似了然状。
猴子越来越爱思考，以至于下一世的和尚走到他身前他居然都没有发现。
“施主可是在想些什么？”和尚笑着问。
“我……”猴子低头苦笑道，“我想了想，这天庭和佛祖，似乎……似乎也没那么可恨。”
“哦？施主何出此言？”和尚感兴趣的问道。
“当年是我先闯龙宫，闹地府，犯下大错，天庭不与我计较，反而与我安了个弼马温的官，虽小，可却并无过错。说到底，说到底……”猴子有些难为情，深吸口气，还是说道，“若说是错，也是错在老孙不应该不由分说的反下天庭。”
说到这儿，猴子抬头看了看和尚，见他正默默微笑着，便又说道，“这几十年想想也觉得有些可笑，我恨了那么多年的天庭和如来，如今冷静下来想想，竟是我错在先。”
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道，“施主能悟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猴子拍拍头，道，“还是多亏大师点醒老孙，不然老孙可能一辈子都悟不透。”
和尚微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的道，“施主并没有悟透此间因果。”
“哦？”猴子奇怪。
和尚已站起身子，翻身上马道，“贫僧还须西行，就不打扰施主了。”
此后的几百年里，每过五十多年和尚仍旧会经过五行山，停在这儿与猴子聊几句。
而从仇恨中走出来的猴子活得也愈发逍遥自在，他会自在的吃着土地送来的桃子，会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朝阳与晚霞，流云万千，时常能让他微笑，他还会顽皮的吓吓时而飞过的小鸟，甚至是过路的行人。
活泼时像个猴子，安静时像个诗人。
直到和尚第九次经过这里。
猴子先双手合十，道，“大师，您又来了。”
和尚双手合十回了个礼，笑道，“距离贫僧第一次见施主已过去四百多年，如今的施主，活得真算是逍遥自在，比之前大不相同了。”
猴子笑笑，道，“大师说笑了，身被山压，行走不能，谈何自在。”
“可这百年来施主的心却从未被压在山下，施主的心早已如海般开阔，如何不自在？”
“大师谬赞了，猴子只是只猴子，如何……”猴子忽然愣住了，喃喃道，“猴子只是只猴子……”
和尚笑着默默地看着猴子。
“大师，我似乎悟了什么，却……又似乎没有。”许久，猴子犹犹豫豫的开口。
和尚笑笑，道，“或许，下一个轮回，施主就彻悟了。”
猴子就这么陷入沉思，再次抬起头来时，和尚早已消失。
猴子抬头看向天空，已是深夜，猴子却忽然泪流满面，他伸出毛茸茸的手，用力的在地上写下了一行字：
“不是人，无人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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