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赖二捱了一日,终究还是死了。赖家挂满了白幔,西边老太太也惊动了,让赦老爷和政老爷替她出面,因此,贾珍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到赖二的灵前上了一炷香。正所谓人死如灯灭,看在他为宁国府辛劳十多年,也不计较那么多了。贾珍暗祝一声,一路走好,下辈子做个好人。
赖家人自然是不待见贾珍的。实际上要不是贾珍是跟着贾政一道进来,赖家的就敢把贾珍拦在外面。贾珍也觉得没意思,转身打算回家,家里至少有可人悠扬的琴声,这破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忽然从灵幡后面冲出一个妇人,哭着拽住贾珍的衣摆,“珍大爷,你还我家男人!你还我家男人!”
贾珍震惊之下瞧仔细了,原来是赖二的媳妇,以前也在宁国府做管事的,一并被开革了的。贾珍不想和这个疯婆娘计较,但她死死的抓住贾珍的衣服就是不撒手。
这时候王剑一个箭步上来,抬腿就将赖二媳妇给踹开,骂道:“猪油蒙了心的下作胚子!老爷不念旧恶前来悼念,你们这些下人非但不感念恩德,反而肆意牵扯,企图诬告老爷,是什么居心?现在外边的谁不知道他赖二是在花枝巷养了婊子,吃多了药得了马上风,死在娘们的肚皮上,你们觉得不好听,这才假托是撞了邪。这个谁不知道?!”
王剑这厮声音奇大,他这么一嚷嚷,灵前道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原来赖二是这么死了,当真是做鬼也风流!只是当着赖家人不好意思笑出声来。
赖二媳妇被这变故惊呆了,这和剧本不一样啊!她还要撒泼耍赖,又惧怕恶形恶状的王剑,不敢上前。
贾珍此刻心中畅快至极。没想到王剑还有这么一副好口才,他刚才每一句话都说到贾珍心坎里,那是相当的熨贴。
来顺从人群中挤过来,衣衫不整的,显然是刚才有人故意拉着他,不让他上前。来顺委屈的对贾珍说道:“老爷,他们……”
贾珍摆摆手,看了一眼赖大,这厮到现在也没有给自己行礼,眼前这一幕肯定是他们商量好了的。只是凭他们这些奴才是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律例上写的清清楚楚,以奴告主者斩。
这里肯定有西边的影子。贾珍冷哼一声,赖二已经死了,剩下贾赦我还怕他?
“走!”
贾珍领着王剑和来顺径直走出去,没人敢拦着。王剑回头看一眼堂上的棺木,吐了一口吐沫,才扬长而去。
回到东府,贾珍重赏了王剑,“你这厮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可当大任!以后你就跟着老爷我,凡是我看不惯的,看不惯我的,你都只管用拳头招呼过去!哈哈!”贾珍心情愉悦,放声大笑起来。
宁国府正门与仪门间的正院被贾珍开辟出来踢球。踢球的时候内院的丫鬟婆子是不允许出来的。再说,会芳园内的球场早就划给她们胡闹去了,各玩各的,免得人说闲话。
于是正院内二十个精壮汉子分作两边,围着一个用毛发填充的球踢来踢去。四面都有小厮看着,时不时的爆出一声“好!”声音能传到西边去。
贾珍的脚法不怎么好,仗着自己是老爷,没人敢真的上来抢,在场上横冲直撞,偏偏遇到帖木儿这个棒槌,狗皮膏药似的黏住不放,逮着机会一脚下去,将贾珍踹了一个狗啃泥。
贾珍爬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背影,一脚怒射,皮球应声入网。作为守门员的来顺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贾珍有些气急败坏,指着来顺骂道:“你小子怎么就这么笨!咱们老爷队输给了棒槌队,我的面子就让你们丢尽了!”
周围的小厮一阵哄笑。这也是贾珍特别强调的,球场上只论胜负,不论主仆。要不这样,就没法踢球了。
正玩在兴头上,大门外小厮来报,说是西边大老爷来了。
“大老爷?”贾珍忙着踢球,“他来做什么?”本打算说不见,一抬头却正好看见贾赦背着手进来。
贾珍这才将球让给其他人,拎着外衣向贾赦行礼道:“侄儿见过大老爷。”
贾赦斜着眼睛看着正院诸人围着踢球,竟然不给自己行礼,脸上怒气升腾,劈头盖脸喝骂道:“这些个没规没矩的奴才,都反了天了,也不知道你这个当主子的怎么教的。”
贾珍听了额上冒青筋,这不摆明指桑骂槐,来找茬的吗?
好在贾珍涵养好,站到场边对着那些球员道:“你们没听见吗?快给西府大老爷问好!”
在场的二十多个汉子无不挺胸抬头,扯着嗓子吼道:“西府大老爷好!”当真声冠寰宇。
贾赦吓了一跳,本来捋着胡须的手一哆嗦,硬生生扯下几根老须,疼的只咧嘴,又不好发作,丢了面子。他装作咳嗽一声,遮掩过去,摔摔袖子,往前走去。进了仪门,穿过大厅、内厅、又进了内三门、内仪门,绕过内塞门,在正堂主位上坐了。
贾珍吩咐上茶,拱手问道:“不知道大老爷今天会来侄儿处,侄儿没有什么准备,还请大老爷恕罪!”贾赦目无表情的回答:“罢了!”
贾珍心中想着,指不定是为了赖二的事,小心问道:“大老爷此来,对侄儿有何教诲?”
贾赦慢条斯理,装模作样的喝了口茶,方才道:“今日你在赖家委实做的过分了。想他赖家自他母亲起就服侍咱家,几十年来幸苦操持。当得上鞠躬尽瘁四字。”贾珍一声冷笑,他赖二也配?
贾赦又道:“不是叔父说你,你这府里面,要不是他赖二,恐怕早就被你折腾个精光了。如今他人走了,于情于理,你都应该补贴他们孤儿寡母一二。”
贾珍越听越觉得刺耳,什么叫补贴他们一二?当初没有叫他们将历年贪污冒领所得全部退返,没有继续追究,就已经是念了旧情。贾珍耐着性子,说话也不再那么恭敬,问:“依着大老爷的意思,需要补贴多少才行?”
贾赦放下茶碗,顿了顿道:“你将向前从赖家拉回来的银子还回去。不然叫外头的人说闲话,说我们穷疯了,连奴才下人的体己棺材本都搜刮个干净。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老太太也要面子呢!”
贾珍笑出声来,他是被气乐了,这种话也只有不要脸的贾赦才说的出口。贾珍索性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也端起茶碗,慢腾腾的喝了一口。贾赦瞧着眼睛里冒火,一拍桌子,喝问:“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今天就把银子给我还回去!”
贾珍反问道:“大老爷,你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老太太的意思?”
贾赦怒道:“是我的意思如何?是老太太的意思又如何?”
贾珍笑道:“如果是老太太的旨意,侄儿自当亲自去问老太太,只要她老人家点头,我贾珍绝不说二话。但如果是你自己的意思,请恕侄儿不能从命!”
贾赦气的胡子一翘一翘,改口劝道:“老太太最是体惜下人,那赖嬷嬷自小伺候老太太,自与别人不同。你将银子还回去,老太太肯定是欢喜的。”
贾珍点头道:“这么说来,这是大老爷您的意思咯?”
贾赦耐心耗尽,指着贾珍道:“今天这银子你无论如何都必须还回去!”
贾珍腾地站起来,抗声道:“大老爷,我要是不同意呢?”
贾赦没想到贾珍如此的强硬,一时间指着贾珍说不出话来。
贾珍也不想将贾赦气的有个三长两短,即便要死也不能死在宁国府里。于是他上前扶贾赦坐好,重新倒了茶,“大老爷,赖家的事情您就别管了。你也知道,在灵前的时候,他赖二媳妇是怎么诬赖我的吗?我要是把银子还了回去,岂不是正好落了口实,他们就好大肆宣扬是我害死了赖二?到时候侄儿少不得到衙门走一趟。因此上,侄儿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他们非要说我刻薄,那正好我手里还有些凭据需要他们说清楚呢。”
贾赦冷眼瞧着贾珍,也知道贾珍是绝不可能拿出银子来,但又不甘心,换个语气道:“珍哥儿,我可是全然为了我们贾府的名声着想。你要是不听,我也懒得管。只是有一件,我听说你最近捣鼓出了一个香皂,原本这是好事,我想着你往日里只知道喝酒玩乐,总算还知道补贴家用,不至于坐吃山空。没想到,你本性不改,一味的胡闹,竟然将自己家的产业胡乱交给别人。要是你爷爷还在,肯定将你就打死了。”
贾珍听了,冷笑不止。
贾赦接着说道:“依着我说,珍哥儿,你毕竟年轻,许多事情都有考虑不周全的时候,而你父亲又是只顾着吃斋修道,什么也不管。叔叔我年纪也大了,懒得管你,不过,为了咱家,少不得要帮村你一下,免得你败家。”
贾珍气的怒火中烧,如果不是因为贾赦的辈分比他高一点,早叫王刚、帖木儿进来揍他一个生活不能自理。贾珍完全没有一点恭敬,冷声道:“依着大老爷的想法,打算怎么帮衬我?”
贾赦却以为贾珍松了口,兴致勃勃的说道:“你把分给什么齐国公、治国公、缮国公府的股份统统收回来,他们算什么?都败落了成那个样子,随便给他们一点也就是了。北静王那里可以不动。我再让赖大、林之孝和周瑞帮你的忙,把这个生意管起来。以后你自然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贾珍想不到贾赦胃口如此之大,如此不要脸,“想着大老爷你是早就算计好了的吧?”
贾赦不悦道:“珍哥儿,我可是为你操心,替你老子管你!”
贾珍强自忍住,生硬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办妥,就不劳大老爷费心了。”
贾赦原以为贾珍会同意,听到他拒绝自己的好意,不禁勃然大怒:“你敢不听我的话?!你这个逆子!”
贾珍笑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也不是你的儿子。你虽是我叔父,但你是荣国府,我是宁国府,自打太爷爷那一辈起,我们就各顾各的,从不是一家。再则,我自有我父亲管教我,你再大也不能越过我父亲去。”
贾赦一把将茶碗摔碎,“你今天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是吧?”说完指着贾珍道:“你信不信我上奏朝廷,参你一个不忠不孝之罪,革去你的世职?”
贾珍反问道:“敢问大老爷,我哪里不忠?哪里不孝?倒是您,一门心思想谋夺侄儿的家业,这天下有这样的叔父吗?”既然已经撕破脸,就索性揭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将贾赦心里那点龌龊想法公之于众。
贾赦骂道:“反了天了,你竟然忤逆于我!畜生!畜生!”
贾珍实在忍无可忍,终于哈哈大笑。他厉声喝道:“帖木儿!”
堂外一个铁塔一样的汉子应声走上来,“帖木儿参见将军!”
贾珍压了压四处乱窜的火苗,喝令道:“西边大老爷突发癔症了,你就在这里守着,我去请太医来诊治诊治!”
于是帖木儿大喝一声,直挺挺的站在贾赦身旁,圆睁着眼睛瞪着他。
贾赦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经不住这一吓,当即手脚颤抖,连话也说不清了:“你……你想干什么?”
贾珍想不到贾赦竟然如此不堪,鄙夷之余反而担心他会吓出个好歹出来,当即叫住帖木儿,“你送大老爷回府!”
贾赦半天站不起来,最后贾珍也不想彻底闹掰,不管贾赦愿不愿意,强行扶着他,一步一步将他送回荣国府。
一直送到西边石狮子那里,见贾赦进了门方才回来。
贾珍在堂上一连喝了七八碗茶,尤氏领着银蝶、可人和可卿过来,把茶碗夺下,劝道:“老爷,不要伤了身子。要不,我和蓉儿媳妇这就去那边瞧瞧?我想着这绝不是老太太的主意。”
贾珍想着也是,如今是不可能和荣国府闹分裂的,平白让人笑话不说,被忠顺王这些人抓了把柄,影响到宫中贾元春晋升贵妃,那就是大事了。
于是他点点头道:“你和媳妇去老太太那里探探口风,找个合适的机会,我也得去那边见见老太太。一味这样可不是事,躲过了今天,保不齐明天他再找个茬子来闹一场。”
尤氏应了,刚要走又被贾珍叫住,只听他说道:“你让惜春也去,她人小,说错话老太太也不会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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