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与狗为伴

又是十年过去了，段野老了，水仙送给他的那条狗似乎是还在壮年。是啊，十岁的狗，体力还充沛，动作敏捷，目光有神。

段野不喜欢雇佣保姆，水仙就把这条狗送来放到他的屋子里说：

“干爹，你就养着它吧，这狗通人性，它守着你，会比我们这些人更忠诚。”

果然不出所料，这条狗一直跟着他，不但听他的使唤，为他守门，望风，而且还会帮助他干活儿，时间长了，他竟然会有些离不开它了。

段野不知不觉地，已经是八十有八的人了。腿脚明显的不如以前，走几步就喘，似乎是胸口压着磨盘。

掀也掀不掉，总是一阵阵乏力。浑身的汗毛孔，一层层的往外冒虚汗。眼睛也一阵阵发花，冒着金星和银星。

看来，自己好象是真的进入到垂死状态了。这年纪，不服也不行了。前些年，赵根死了，马路死了，连他们骄傲的后代儿子韩小猛也是英年早逝。

自己的老同事，敌人，都是不经意间就死了。那么，他自己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尽管他承认这是事实，但是，他的意识，却执拗着自己的身体，还想做出壮年时的举动，守护房前山后这片花草。

清晨，早醒的鸟在他周边喧闹，这些年来，鸟的鸣叫就是他的闹钟，一年四季他都是在鸟的叫声中醒来。

他走出低矮的房门，就看见半山腰白英的那个墓地。不管看与不看，那墓地就在自己的眼前。

但是他望了那儿几眼，心里也就坦然了。她还在他身边，她似乎就是为了他才选择这个位置的。

只要看到那个墓地，似乎是她还在与他一起生活着，是啊，一旦看到那个墓，他心里就多了内容，沉甸甸的，很厚重，也幸福的很。似乎自己就是精神上的富翁，拥有了整个世界。

她去世十几年了，他就在这里守着她，她也不曾远离他，默默地相互守望着，成了孝老院北山的一道风景。

如今他老了，下一次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在鸟叫声中醒来，静躺一会儿他开始挣扎着起床。

蜷在屋子外面的狗听到动静，挤开门进来，蹲在地上望着他，他看到狗，心里就热闹了些，他喘一口气就说：

“德儿，你把我的鞋子拿来。”

他把这条狗叫“德儿”，“德儿”本来是他儿子的小名，他为了找回儿子的感觉，就把它叫“德儿”了。实际上，它的母亲也是这个名字。

他这样一叫，德儿就颠着身子走到房门口，叼着他昨天晚上晾在外面的鞋进门，把鞋子放在他脚下；

他穿好鞋，开始忙碌的做早饭，其实水仙每天的早晨都是安排人送来早饭的，但是他愿意自己做，早饭是面包、牛奶、拌好的咸菜。

面包是他从山下的孝老超市买来的，牛奶是水仙让人送来的。早晨在电磁炉子上一热就行。

准备好这一切，他就冲狗喊叫一声：“德儿，咱们开饭了。”

这时候的德儿并不马上进来，而是跑到外面叼着自己的食盆进来，把食盆规规矩矩的放到他的脚下；

他把牛奶从锅里倒出一些在食盆里，给德儿吃。牛奶还是热的，冒着热气；

他再把面包递给德儿一个或者是半个，狗含住了面包，他才到桌子前面，开始吃饭。以前他每天早晨吃两个面包，一大碗牛奶；

现在的他食量大不如以前，只能吃半个面包，一小碗牛奶。

牛奶还热，他先吃面包，嘴里的牙只剩下一半了，他就把面包在牛奶里泡泡，然后囫囵吞枣一样的把面包吞下去。

狗见他开始吃饭了，就把含在嘴里的面包放到脚前，趴下身子，用两只前爪按着面包，小心翼翼地吃着，一边吃一边看着他。

他也在看这只狗，十岁的狗应该是一只老狗了，它和它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通身是黄色的毛，脑门子上一撮黑毛。

黑色的毛中又夹杂了几根白毛，这是那只老狗给他留下的最后一窝崽，生了三只小狗，只有它长得最像它的妈妈，他就留下了它。

另外的两只小狗，他送给了山下开孝老超市的小胡。那会儿的小胡刚刚开超市，顾客们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的，小胡需要有狗来看家。

老德儿生下一窝儿女后不到半年，最终离他而去了，那时候的老狗，动作就像他现在的样子，行动缓慢，反映迟钝。

叫它一声，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转过身子来，目光混浊不清的望着主人，努力的听从主人的召唤。

可是那身子不争气，走起路来一歪一扭的，趴下和起来都要费好大的力气。那只老狗陪了他八年。

水仙说，那条狗是从苗家堡子的老户家要来的。考虑到他不善于养宠物狗，就没有买那些名贵狗，怕他养不活，也怕宠物太娇贵，不能替主人干什么。

据水仙说，要来时，这条狗才出生十几天，就让她给抱来了。开始，水仙买来狗粮、罐头给它吃，也买来牛奶给它喝。

但是，这条狗却喜欢吃他的饭。这样，他吃什么，就让狗吃什么。一条小狗就慢慢地长大了。陪着他寸步不离地在山上果了整整八年。

当然，到了每年发情的那几天，它会跑到山下去，梦游似的呆上几天，然后就回来了。

渐渐地，狗的肚子显出怀孕的形状来了，没过多久，就生下一窝小狗崽，他一个也不留，让那些喜欢狗的人抱走了。

小崽被人抱防护人那几天，老德儿显得焦灼不安，蹲在门口，夜里冲着山下长叫，一声又一声，就像是人间妻离子散的样子。

那些日子，他心里也不好受，想办法安慰老德儿，做些好的给它吃，或者是让水仙、小胡他们送些香肠什么的。

但是老德儿没心思吃，只是象征性的吃几口，一门心思的引颈长嚎。他知道，这是老德儿思念它的崽。

这时候，他心里就想，人有人性，狗有狗性。随着他对老德儿的了解，他开始珍爱这只狗，把它当人一样的对待。

他冲它说话，老德儿都是认真的听。说到动情处，狗就过来，偎在他的怀里。

狗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情感，这让他释然，他抚摸着狗，在心里喟然长叹。

老德儿很懂事，很通人性。给他留下了最后一窝崽后，在一天傍晚，吃完它最后的一餐；

他记得，那天的一餐是牛奶和油条。老德儿吃了几口牛奶，把剩下的东西都让给了小德儿。

小德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得没心没肺，狼吞虎咽，把母亲留给它的吃食都吃光了。

那一晚，老德儿移动着身子，动作僵硬的在房子前屋子后转悠着，他要关门睡觉了，老德儿仍然在门前东嗅西嗅，他没有意识到，这是老德儿和他做最后的道别。

他习惯的冲德儿娘儿两个说：“睡觉吧，明天早晨鸟一叫又要起床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老德儿和小德儿，老德儿在黑暗中认真的看了他一眼，便被屋门隔开了。

第二天鸟叫时，他听到了狗的叫声，是小德儿在叫，还不停的抓门，他披衣起来，推开门，不见了老德儿，只见小德儿蹲着在他面前哀嚎，就问：“你妈妈呢？”

小德儿扯了他的裤角就往山林里跑。他意识到出事了，就跟着小德儿往山上林地里去。

在小德儿的引领下，他来到林地深处一堆草丛里，小德儿走到草丛旁边立住，冲他哀叫了几声。

他向前走两步，看到老德儿已经伏在草丛里，身体已经是僵硬的了。

老德儿死了，没有死在家门口。而是死在离家门几十米开外的草丛里。

他这时候就想起老辈人说的话，狗死之前是有预感的。死时总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偷偷走掉，它是怕主人难过呢。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老辈人的话，心里潮湿了一大片，他伸出手去抚摸这一只老狗，身上的皮毛不再有光泽，温度也不在了。

而小德儿恐惧的守在母亲的尸体旁边，不时地哀叫几声。显出无比怀念的神情来。

后来，他就在老德儿去世的地方挖了一个坑，让它入土为安了。山上就有了一个狗坟。和自己老伴儿的墓地遥遥相望着。

从此以后，他的心里又多了一份执念，隔三差五会带着小德儿来这狗坟墓前走一走，看一看，小德儿来到这里叫上几声，算是对母亲的怀念了。

他听到小德儿的叫声，心里就喟叹几声，看到了这两条狗的事，他就想到了人生，想到了这个世界。

有草有木，有悲有喜，轮轮转转就有了这大千世界，这人间的一切便在他心中芜杂成一片了。

老德儿离开他几年之后，他觉得自己动作迟缓，表情麻痹，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了；

幸亏自己当初的决策，赶走了水仙派来的佣人，自己和狗过着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

不然的话，如果那些人天天围绕着自己转，名义是关心照顾自己，实际上，他们的心里不知道怎么厌烦自己呢？

年轻人厌烦老年人，这是人的普遍心理，与孝顺不孝顺无关。有时候，自己这个老年人都觉得厌烦自己呢！

人一老，动作僵硬，表情呆滞。就像极了那时候的老德儿，想到此，他就觉得自己的日子差不多了。

有一天，雪莲来了，带领了两个穿制服的公证人员。那两个公证人说：

自己的父母亲年龄大了，已经住到孝老院来了，听说你就住在这孝老院山上的椴木屋子里，特意来看看你这孝老院的创建者。

他就说谢谢你们，接着，那两个人都拿出了自己的礼物，趁着他高兴，立刻说出来的真正的目的：

“老爷子，你年事已高，对于孝老城、孝老院资产的交接，早有自己的考虑了吧？我们建议，趁着神智清楚，莫不如把这个事情办结了吧！”

“好的，好的。”他狠狠地瞪了雪莲一眼，连忙拿出自己的签字笔来，在事先准备好的遗嘱上签了字。

雪莲和公证人走了，他躺下来仔细的回想起那遗嘱上的内容。那上面，雪莲只是写明要孝老院的继承权；

并没有说要孝老城的继承权。这样的话，孝老城的继承权还有送给水仙的可能。只有这样，他才能对得起水源对他的期许和指望。

多年来，他一直坚持，孝老院的设计、建设，雪莲功不可没，但是，对于孝老城的建设，那完全是水氏集团公司的投资才成功的。

这几年，自己彻底的退休了，对于孝老城、孝老院的管理完全放权了，但是，自己临终前应该做什么，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退休前，他宣布，让雪莲做孝老院的院长；让水仙做孝老城的总裁。这是让他最满意的一笔交代。

当然，雪莲对这有意见。她觉得，孝老院与孝老城已经是联在一起，不可分割了。

如果确定继承权的话，孝老院、孝老城只能交给一个人来管理，那样的话，孝老城这么大的地盘只能归于她一个人了。

这不行。他立即提出了自己的否定意见。孝老院、孝老城必须分开管理，分开继承。

雪莲依仗自己与省城总部的关系，对于智能养老这一块的开发有自己的优势，但是，她心胸狭窄，难以承担起一个孝老城区管理的责任。

而水仙的心胸开阔，视野宽广，加上她那个优秀团队的精诚合作，别说管理一个城区，即使是把北辽这座城市接管了，也会管理得井井有条。

就在雪莲带领公证人离开的第二天，他写了纸条，让小德儿带到山下孝老城管理中心的水仙总裁那儿，让她带公证人上山来。

水仙来了，她带来的不是公证人而是医生护士，先让医生检查了他的身体，又让护士留下了，说是随时随地照顾他的身体。

但是他拒绝了，仍然要她找公证人上山来。几个小时后，两个穿着黑制服的公证人终于来了。

他向他们口述了“把孝老城交给水仙和段朝继承”的话，觉得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心愿，放心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