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国，洛阳、河北、等地士族、官府以及朝中两地籍贯的士族，联名上书请求朝廷能够予以受损的两地乡梓补偿。”
太极宫暖阁中，长孙无忌坐在李恪对面，郑重其事汇禀道：“大军和运送粮草的民夫所过之处，对百姓的田地多有损毁，两地对这场国战颇有怨言。”
哼！
王珪冷哼一声，说道：“举国都在为这场国战努力的时候，两地受些损害是在所难免的，这点损失就开始联名上书，是有些过了，臣建议留中压着不去处理即可。”
杜如晦瞥了眼王珪和长孙无忌。
“杜宰辅，以往这种事情朝廷是怎么处理的？”李恪看杜如晦沉默未语询问道。
杜如晦连忙答道：“殿下，以往朝廷也不处理，这些人是出于本土利益考量，而真的要补偿，范围太广，就像他们上书要免除赋税这一说，朝廷还无法如此大手大脚。”
这正是杜如晦没有第一时间开口的原因。
王珪意见可以说就是历朝历代的处理方式。
毕竟行军打仗，战争机器一旦开启，就难免连自己人也受到损害。
可是他感到不解的是，王珪和长孙无忌这次怎么开始唱反调。
他怀疑现在立刻监国，这件小事情如果按照以往的办法处理，恐怕会闹出乱子。
李恪手指敲击着案牍，略作沉吟，又拿起放在旁边的折子。
在三人的注视下，李恪没有给出意见，竟然拿着折子看起来。
长孙无忌三人不由相互对视一眼。
王珪暗暗看着面前这位年轻殿下，这几个月来，这位殿下多次挡住了来自朝堂的暗箭，还同时不温不火，力道适中的打击了几次放暗箭的人。
其中就数让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系去安抚吐蕃这件事情。
在朝堂有人有意要给这位殿下找麻烦的情况下，连续几个月朝堂都保持平稳，这种力道的拿捏，让他更加忌惮李恪。
这一次河北士族、他以及长孙无忌，其实同样给李恪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局。
只要李恪按照以往朝廷的处置办法，河北不久后就会发生一个不大不小，不影响大军，绝对能够打击李恪的小动乱。
陛下御驾亲征，监国的处置不当致使国内发生动乱。
虽动乱程度会控制在不严重影响大军在外征战。
可对李恪的打击足够了。
朝中士族会联名责问李恪，李恪不但要在皇帝心中失分，今后就不可能再如这几个月来，居于太极宫，稳稳压他们一头。
只能落得一个被架空的下场。
到时即便有杜如晦这类人想维护李恪，他们也没有借口了。
“殿下。”
就在此时，有伺候在李恪身边的小太监慌张来到暖阁门外。
长孙无忌扭头看着小太监手中还拿着一些纸张，他的唇角微不可察的微微上扬。
“有什么事情？”李恪皱了皱眉头，招手说道。
小太监走进来后，将一叠印着字体的纸交给李恪：“殿下，这是城内有人撒的单子，是为裴承先喊冤的，裴家人抬着裴寂老宰相，拿着高祖赐的令牌要进宫喊冤，皇城校尉不敢阻拦，裴寂老宰相已经快到了。”
李恪听闻后，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是。”
他看着手中单子上的内容，无非就是说裴承先只是施政出现了偏差，不应该一直拘押，甚至隐晦的提出他与裴承先之间的矛盾恩怨，隐晦暗指他要借机杀人。
李恪看了眼长孙无忌。
看来关陇士族要保裴承先的决心很大，上次让长孙无忌不得不替他出面安抚慕容孝隽以及吐蕃。
他以为关陇系为了自保，或许会主动放弃裴承先，求着他杀了裴承先。
可没想到，关陇系竟然来这么一招。
李恪笑了笑，把分给三人：“你们看看吧，这上面的措辞，值得我们朝廷学习。”
长孙无忌接过单子，心不在焉，他早知道这上面的内容了。
李恪的轻松，让他有些不安，似乎李恪真的掌握了裴承先勾连吐蕃的证据，他们冒险这样做，就是裴承先保证后，一致作出的决断。
他们要保裴承先也是无奈之举，且不说裴寂还活着，裴寂的面子得给。
关陇系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皇权拿士族开刀。
士族只要不造反，犯错不死，最多只是流放，这是个士族与皇权之间存在的默契。
开国时独孤怀恩造反也只是诛杀独孤怀恩，独孤家依旧荣华富贵。
李恪之前已经在益州杀了独孤彦文，如果再让皇权这把刀杀了裴承先，一而再再而三就会形成惯例。
士族决不能容许这种事情继续发生，成为惯例。
他们要逼着李恪在皇帝回来之前放人，李恪不是要稳定朝堂局势吗？这就是李恪现在的弱点，李恪不想朝堂乱了，就必须得妥协，快刀斩乱麻放了裴承先，彻底给这个事情盖棺定论。
河北士族联名上奏的折子，还有这件事情同时发生。
是在整个朝堂许多人默契下实现的。
大家都被李恪这数月来保持朝堂稳定，掌控大局的表现压得喘不过气。
士族中，除了那些离经叛道的叛徒，没有人希望李恪在这次监国中表现良好，给皇帝一个好印象。
“老臣……裴承先，请殿下开恩……”
“请殿下……绕过不孝孙承先……”
“老臣替……不孝……不孝孙……给殿下赔罪了！”
……
就在这时，有哀求的声音传来，李恪扭头，就看到裴寂被人用木质的轮椅推着从中书省官房外面经过，结结巴巴，含糊不清的哀嚎着。
李恪的眼中闪过一抹怒色。
先是河北士族、各州府主官为民请命的折子。
然后是裴寂这个中风瘫了的老狐狸。
又是谣言单子，又是大呼小叫的悲恸求饶声。
皇城外。
慕容孝隽和禄东赞坐在酒肆包间的窗边，两人看着街面上百姓纷纷弯腰捡拾单子，并且议论纷纷。
慕容孝隽低声幸灾乐祸说道：“大相，唐国的内部争斗比我们吐蕃要更加严重也更加精彩。”
禄东赞看了眼站在门外远处的黑骑，李恪还控制着他不放，但也并没有禁锢他的自由，只是他出行都要受到黑骑的监视跟随。
在这一点让，李恪只信任他自己的黑骑，连长安的禁军都不信任。
禄东赞知晓李恪的目的。
他在李恪的眼中，就是牵制松赞的筹码，让松赞不敢动兵影响李世民征辽大计。
所以既不会放了他，也不会太过委屈他，激怒吐蕃。
黑骑监视，其实是在防止他逃跑，也是在保护他。
李恪的敌人，如果没有办法对付李恪，未必就不会对他动手。
只要杀了他，吐蕃一定会出兵，而是李恪极力要求拘押他的，到时候李唐内部，李恪的对手就会以此问责李恪这个监国。
同样，若是李世民打赢这场国战，李恪一定会杀了他。
每每想到李恪在他身上滴水不漏的布局，禄东赞心中便十分的愤怒。
“大相，你稍微忍耐一段时间，关陇系的窦威已经答应，只要这一次架空了李恪，他们就会找借口释放大相。”慕容孝隽在禄东赞出神之际再次说道。
禄东赞摇头严肃说道：“慕容，你不要太相信关陇系了，如果他们失败了，他们为了对付李恪，未必不会对你我动手。”
闻言，慕容孝隽不要愣怔，紧接着他就想明白了，他郑重说道：“我明白了大相，我会让潜伏在长安城的密探做好万全准备的，绝对不会让大相你出事。”
话罢，慕容孝隽继续说道：“我以为关陇系这次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裴寂这边不断的给李恪添麻烦，李恪一定烦不胜烦，一定会在接下来出错误，只要李恪出错误，李恪的对手们就会抓住时机夺权架空他的。”
“如此最好，最好影响到李世民这次征辽，李唐一旦解决了东线的高句丽，你想一想，他周边最大的敌人还有谁？”禄东赞面露忧虑神色。
慕容孝隽的脸色变了变，当然只剩下吐蕃了！
更远的则是西突厥，还有阿拉伯人，相比这两个敌人，李唐如果选择下一个打击目标，一定是吐蕃。
……
啪！
后宫，长孙无垢听到侍女汇报裴寂入宫的事情，手不由轻轻的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声音略微有些冷意说道：“国战当前，倚老卖老，其心可诛！”
李恪这段时间执掌朝堂，天下权柄，可以说让丈夫和她都十分满意。
能在这种情况下牢牢地掌握住权利，并且稳定大局，这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裴寂在现在闹这么大的动静，以长孙无垢的聪慧，不难看出，裴寂即想乘机救出裴承先，也想用这件事情扰乱李恪。
执掌一国大事，一旦愤怒，很容易做出一些不理智的错误决断。
“去，盯着太极宫的动静。”长孙无垢吩咐道。
等侍女走了后，长孙无垢不安起身，踱步等待着消息之际，不由苦笑。
这一次，丈夫让她绝不插手李恪的任何举动，要放手让李恪做一个等同于皇帝的监国。
……
啪！
李恪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杜如晦被吓了一跳，他心中咯噔一下，上当了！
他现在基本已经看清楚这一桩桩事情背后的真实用意和目的了。
这是一起各方默契配合下的行动。
“殿下，河北各州府官员和士族的请求如何恢复呢？”王珪恰在此时询问。
“殿下息怒。”杜如晦提醒一声，很明显，王珪分明是想要趁着李恪生气的时候，让李恪在这件事情上做出错误的决断。
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他没办法提醒李恪。
只能希望李恪不要冲动。
李恪扭头看了眼王珪。
王珪被李恪那种忽然犀利冰冷的眼神看的心中不由的冒出一股寒气。
“你们看一看这是什么！”李恪冷声说着，转身从案牍上拿起一道折子，直接扔给王珪。
这种态度是李恪监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
王珪心中恼怒，可他不敢发作，至少在没有看清楚折子上的事情后，他不敢。
长孙无忌注意到，王珪打开折子后不久脸色就大变。
很快又把折子交给他。
“殿下，这道密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长孙无忌看过后，连忙询问道。
“三天前送来的，我已经秘密派魏叔玉、崔民干等人进入益州调查。”李恪声音冷硬说道：“国战当头，益州的假药，河北、洛阳士族为了踩着朝廷在百姓面前博名声，其手段卑劣可恶，令人发指！”
“其心邪恶当诛！其厚颜无耻当杀！”
杜如晦这会也看完了，他却不由的轻松，反而替外面的裴寂感到悲哀。
“殿下，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知会我们？”王珪有些生气问道。
李恪目光落在王珪身上，王珪嘴唇动了动，还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非本王不信三位宰辅，而是此事干系重大，之前军中储备药品，都是裴承先督导益州时候制作的。”
“事关裴承先，你们也看到了，裴老的面子多么大，手握着高祖皇帝赐给他的令牌，可以当街发这种措辞十分巧妙的单子，可以随意畅行皇宫，如果泄露出去，本王如何给陛下一个交代。”
“舅舅，你拿着这道密林出去告诉裴老，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的来做这件事情，就是不想其他事情牵扯到国战。”
“益州那边我也会让秘密调查，如果是裴承先的问题，裴承先就必须承担他的责任，谁都救不了他，如果不想裴家被连累，外面的单子怎么发出去的，就怎么收回！吞下去，人心是被怎么蛊惑动摇的，就给我怎么收拾回来！”
“在这个时候，谁要是敢搅乱朝堂，动摇国战胜负，我就对谁不客气！”
长孙无忌的脸色十分难看，可他基本肯定，军中药品的事情和裴承先有着脱不了的关系。
就算裴承先没有亲自参与，一个渎职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更有甚者，牵连更深！
他现在有些后悔一定要保裴承先了。
还不如当初让裴承先在狱中自我了断也总比以国法堂堂正正被杀，开士族犯国法而被杀的先河好。
好！好！好！
长孙无忌连说三声好。
李恪按着这道密令，让魏叔玉等人入蜀调查，除了不想宣传出去造成人心动摇不稳之外，恐怕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年纪轻轻，大局观和忍耐心当真是了得！
“王宰辅，我会任命青雀为宣慰使，调集朝中精干人员，组成一个宣慰团，前往洛阳、河北，对大军沿途破坏百姓农田，造成的损失进行精准的补偿，一应钱粮从地方府库调配，年终纾解国库，地方官府直接扣除调用部分。”
“由王宰辅辅佐青雀，同时你们还要利用好并州报，大力的宣传朝廷这次国战的重要性，做通百姓的思想。”
长孙无忌的脸色已经变了，这分明是要把王珪调出去。
李泰一定愿意有这么一个立功的机会，最主要还给了李泰结交河北士族的机会，李泰会拒绝吗？
长孙无忌太了解这个亲外甥了！待会一定乐呵呵进来感谢李恪！
李恪用李泰把王珪调离中书省。
如此中书省就只剩下他和杜如晦，没有王珪的援助，他就无法在中书省压住杜如晦，继而给李恪出难题！
还有益州的调查。
他甚至猜测道，李恪恐怕会以此为把柄，要挟关陇系不敢在接下来发起针对他的挑战。
把并州系的领袖调走，用蜀药和裴承先牵制住关陇系。
李恪就可以保证朝堂的稳定了。
“舅舅，通知裴老的事情就你来做吧，王宰辅你准备一下，我马上就会给青雀下发命令。”
长孙无忌和王珪心乱如麻，又感到十分憋屈愤怒的离开。
杜如晦慢走半步，郑重其事对李恪躬身道：“臣告退！”
李恪值得他这一拜！
王珪调走，用蜀药和裴承先牵制住关陇系。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朝堂就可以确保安稳无虞！
李恪为了稳定朝堂做的这些事情，他是看在眼中的。
没有了朝堂的扯皮，大家就可以专心支持前方战事了。
李恪透过窗户看着长孙无忌和裴寂说了几句，裴寂的脸色瞬间变了数次，然后离开。
“殿下，裴老交出了告诉皇帝赐予的令牌。”小太监双手捧着令牌来到李恪面前。
李恪收回令牌，面色并没有太多的轻松。
他用这种手段来迅速掌控朝局是不得不为。
先锋打到了安市城下，后军为大雨所阻挡，还在幽州境内。
从得到的消息，他不难看出，征辽大军中普遍存在着一种乐观情绪。
这些情况都让李恪十分的不安。
一旦失败，声望上的打击，政治上的颓势，会逼得皇帝老子对士族做出妥协，依赖士族，稳定天下人心。
他不想国内在乱糟糟一团，牵扯他太多的精力。
李恪收回目光，坐下后，展开一张没有写完，要呈送给皇帝老子的折子。
父皇钧鉴：
……
没有人知道李恪心中的担忧。
长孙无垢听闻前面的消息后，松了口气，同时好奇，转而来到太极宫。
李恪写的太投入，长孙无垢到了他都没有察觉。
直到他写完，抬头才发现长孙无垢站在一边。
“母后，你什么时候到的？”李恪不好意思笑着说道。
长孙无垢已经在李恪写的过程看完折子了，是一片劝丈夫要稳，要放慢进攻速度的折子。
他叹了口气，在对面坐下：“难为你了。”
“你是怎么让裴寂不闹了，还主动把入宫的令牌交出来的？”长孙无垢十分清楚，这些高祖赐给老臣们手中的令牌丈夫在高祖崩后就早想收回了。
可苦于没法开口，而那些老东西退隐了，却就是倚老卖老不肯上交。
着实让人无奈。
“裴承先和蜀药制假应该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我父皇传来的密令给三位宰辅看来，我用这件事情来牵制关陇系，同时我借助河北、洛阳士族请求减免各州府赋税安民心之事，任命青雀为大军沿途宣慰使，王珪为副使。”李恪没有隐瞒，原原本本的说道。
长孙无垢听闻后，不由莞尔一笑：“青雀一定会很高兴，而王珪却被你调出了中书省，现在中书省就旗鼓相当了。”
“皇兄，皇兄……”就在这时，外面有兴奋的声音传来。
长孙无垢看着李泰急急忙忙高兴的出现在石阶上，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
宫外。
“看吧，这就是李恪的手段！”听到消息的禄东赞在慕容孝隽愣神之际感慨说道。
慕容孝隽面色沉凝道：“大相，关陇系这次失败后，你就危险了。”
“嗯，我知道，所以接下来我会去吴王府作客，李恪他绝对不想我死在长安，至少现在不会，他会在李世民打赢国战之后杀了我。”禄东赞笑着说道。
……
裴府。
“裴老，承先恐怕是牵扯到了益州蜀药造假的事情中去了。”长孙无忌无奈委婉的说道。
裴寂中风虽然好了很多，可只要一激动，头就会激烈的晃动，这时候又发作了。
“裴兄，裴兄！”窦威按住裴寂，咬牙说道：“李恪现在就是用这件事情让我们投鼠忌器，就在刚刚收到消息，李恪的黑骑接管了承先的监牢。”
“他现在不会让承先贤侄死，但以后会，甚至还会牵扯到整个关陇系！”虞世南紧握着裴寂的手说道。
“让……让……裴承先担起所有……所有的事情……”裴寂闭着眼睛，结巴含糊的说道。
说话之际，手背青筋高高的凸起。
长孙无忌几人相互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裴承先是顾不上了。
“咱们玩死了杨广，现在竟然被有着杨广血脉的小杂种掣肘，压得死死的，该死！”窦威咬牙阴恻恻不甘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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