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马铁蹄踩在长安街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魏叔玉、秦怀玉、程处默三人驾马陪同大哥入城，在灯光的照射下，行走在长安街面上。
李恪打量着长安街。
多少有些陌生了。
街上两旁的绿化，他在的时候，一直是栽种菊花，现在换成了更加娇贵的牡丹花。
两边的树木很多也新栽种过，长青的松树换成了垂柳。
周围的店铺连匾额都是统一的规格，少了以前那种看似杂乱，却十分有烟火气的感觉。
现在看着十分整洁。
秦怀玉看着大哥打量长安街的变化，犹豫一下说道：“大哥，这是从贞观二十五年开始的，秦王、魏王几次主导了重新修禅长安街，现在已经与我们那个时候，完全不同了。”
秦王、魏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理由虽然是冠冕堂皇。
可他们都知道，这是要抹去大哥留在长安的痕迹，免得陛下忽然响起大哥。
也就这电灯他们换不了，否则他们会连这电灯都换了。
许多人都想要将自家大哥留在长安的痕迹清扫干净。
可有些东西，他们永远也抹不掉！
“变化是应该的，要是一成不变，反而没什么意思了。”李恪点头说道，面色平静。
谁也不知道，大哥心中是悲凉还是愤怒。
说话的功夫，李恪抵达玄武门外。
程处默大声喊道：“吴王回京，入宫面圣，开城门！”
“吴王回来了。”
“要不要开门呢？”
“陛下可是说了的，不让吴王回京，这门不好开呀。”
……
吱呀吱呀……
车辙摩擦的声音响起，一辆豪华的车马缓缓驶来，马夫坐在车辕上，大声喊道：“长孙宰辅说了，你们长几个脑袋，竟然敢挡吴王的驾，马上开城门！”
长孙无忌撩起车窗窗帘，露出头，舅甥二人，一人坐着马车，一人立于马背上，四目相对。
长孙无忌深深的看了眼李恪，笑着说道：“殿下不介意的话，不如做臣的马车入内吧。”
“两年未见殿下，有些话想对殿下说。”
李恪也一笑：“舅舅邀请，岂能不遵命。”
话中李恪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程处默说道：“你们就外面等我吧。”
李恪上了长孙无忌的马车。
城门发出艰涩的声音开启，马车缓缓启动，二人在马车内相对而坐，身子跟着微微晃动一下。
“你本不应该回来的。”外面吱呀吱呀的声音传入，长孙无忌沉凝说道。
李恪摊手苦涩道：“舅舅，我身为人子，明知而不回来，我害怕将来某个午夜，会睡不安稳。”
“嗯，这是你的性格。”长孙无忌奇奇怪怪的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开口说道：“君集并非有意害陛下的。”
“这长生药的危害，大家谁都没有想过，不光陛下现在离不开此药，就连温彦博、侯君集他们私下里也在吃此药，也成瘾了。”
“这东西就好像魏晋时期，在士大夫中盛行一时的五石散一样。”
“我知道，你需要人帮你，只要你放过侯君集，舅舅可以答应你，并州系绝对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落井下石。”
李恪舔了舔干裂的唇角。
长孙无忌看到李恪唇角的水泡。
他很清楚，面前这个年轻人既然明知道长安是一个火坑，还敢在这个时候回来，他一定有一些手段。
“舅舅也希望陛下能够远离此药，我们是打天下的老兄弟，还是姻亲关系，总是他支持你的革新，与我的治国理念有冲突，但我也绝对不希望看到陛下现在受制于长生药的样子。”长孙无忌知晓，单凭之前的几句话，是绝对无法取信面前这个年轻皇子。
别看这位年轻。
但这些年是与他们这些老狐狸在朝堂屡屡交手，罕见失败的人。
一个历经朝堂尔虞我诈磨练出来的人，想要取得这样一个人信任，十分困难。
“我信舅舅，也谢谢舅舅。”李恪郑重作揖道。
长孙无忌知晓，这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他苦笑说道：“舅舅知道你不信，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承诺，在适当的时机，我可以帮你一起劝说陛下。”
这个适当的时机，就是李恪有说服皇帝的苗头之际。
李恪点了点头，他也听出另一层意思了，反之，一旦他失败的时候，眼前这人许诺帮他压着关陇系的承诺，也就会自动失效。
到时候他们会趁着他失败出手。
能在前期不给他找麻烦，李恪已经很高兴了。
吁！
马车停下，外面有声音传来：“老爷到了。”
“多谢舅舅。”李恪感谢一句，起身下车。
长孙无忌看着，忽然冷不丁开口询问道：“即便如此，你还要做对吗？”
“为人子，为臣子，不得不做。”李恪扭头付之一笑，再次转身下车后，径直往太极宫方向走去。
太极宫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
长孙无忌从马车下来，看着陆陆续续来了的同僚，众人看着李恪的背影，笔直的背影，似乎能感受到李恪的执着和坚持。
暖阁中。
李世民透过窗户，看着李恪往太极宫方向走来。
在李恪进入长安城的时候，他就受到消息了。
“殿下……”等候在太极宫门外的三宝看着李恪过来，犹豫一下，抬手拦住李恪，满脸纠结说道：“陛下命令殿下出宫，休息一日，马上会华容县，不准耽搁。”
“三宝，本王想亲自拜见父皇？”
“殿下，陛下不许……”
李恪点了点头，在太极宫门外跪下，此刻朝臣们陆陆续续基本已经赶来了。
李恪冲着宫内大声喊道：“儿臣李恪，求见父皇！”
里面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儿子李恪，求见爹一面！”
……
暖阁。
王德听着李恪改变称呼，他悄悄看了眼皇帝，有些于心不忍，也想着让李恪试一试，或许能帮陛下远离长生药。
他小心翼翼的把手中端着的茶杯放在皇帝面前，乘机试探着说道：“陛下，听说吴王从华容县出发后，一路就几乎没有休息，也就是在机车上稍作休息，是不是让吴王进来呢？”
哼！
李世民微微冷哼，抬头瞥了眼王德。
吓得王德连忙跪倒在地上。
“你个老货是真的心腹，不是外面那个混球的！”李世民冷哼道：“出去传旨告诉群臣，今日早朝取消！”
王德额头泌出一层寒冷，应了声，连忙起身往外走去。
出太极殿，看到李恪时，王德无奈叹了口气，继而对着远处站着的群臣大声道：“陛下有令，今日早朝取消，各司其职！”
话罢，王德转身的时候，犹豫一下，说道：“殿下，还是回去吧。”
李恪不为所动跪着。
哎！
一声叹息响起。
李恪闻声扭头，就见长孙无垢站在侧面。
“拜见母后。”李恪郑重一拜，说道：“莺莺回来了，想入宫求见母后，又担心惊扰母后休息，希望母后能拨冗抽出点时间见见她。”
长孙无垢知道，这孩子家的一定有计划要与她说。
她招了招手，伸手的侍女走上来，将食盒递给长孙无垢。
长孙无垢蹲下，边说边将食盒打开：“这是母后给你做的，你先吃点，我回去就命人传莺莺入宫见我。”
长孙无垢注意到李恪一脸邋遢，唇角的水泡，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你爹明白你的一片苦心，你也要体谅他的身不由己。”
李恪笑了笑，接过长孙无垢递来的碗：“做儿子的，父母再任性，也得体谅，谁让咱是做儿子的。”
噗！
长孙无垢都忍不住被逗乐了，只是笑着，鼻子发酸。
她起身避开李恪，看了眼紧拉着窗帘的暖阁窗口，叮嘱道：“快吃吧。”
长孙无垢来了又走了。
远处朝臣看着。
温彦博等人簇拥在长孙无忌身边，有些不快低声说道：“这些年，李恪能够受陛下厚爱，娘娘对李恪的厚爱就是很大的原因之一，真不知道，咱们这位娘娘怎么想的！”
是啊，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关陇系的人想不明白。
并州系的人想不明白。
他们固然有各自的利益诉求，可辅佐的是皇后的嫡子，皇后不帮忙也就算了，屡屡对吴王李恪表现的十分厚爱。
潜移默化影响陛下。
变相的给大家扯后腿。
“因为一份普通人家都奢求的赤子之心的亲情。”长孙无忌看着李恪的背影，低声回答道。
温彦博等人不由愣怔。
紧接着恍然大悟了。
此刻，就连秦王、魏王都躲着没有出现，可唯独这位忤逆圣意，从华容县赶回来。
再想一想以往李恪的行为举止。
他做那么多事情，可以毫不犹豫的说走就走，说放弃就放弃。
李恪所做的一切，没有想从皇帝哪里得到什么。
温彦博有些不服气说道：“辅机，这未必就不是装出来的，有些人天生就会伪装。”
没有人搭话。
李绩嘴唇动了动，最后也没有说话。
是不是装的，十几年了，也能说一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
咦！
“皇孙怎么也来了？”忽然有人惊咦一声，只见的杨妃娘娘将皇孙李贤送来。
杨如意站在十几步外停下来，眼神担忧的看了眼儿子。
最后实在不忍，转身就走。
她担心因为自己的担忧，会坏了儿子的事情。
在众人注视中，李贤在其父李恪身边跪下。
……
皇后寝宫。
崔莺莺微微一福：“拜见母后。”
长孙无垢伸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掩饰心中担忧，将崔莺莺扶起：“莺莺不必拘礼。”
“恪儿让你来找我，他一定是有什么计划要你转达我，你说吧。”
崔莺莺看了看左右，附耳低声说着。
长孙无垢听着，面色几次变化，听完后，摇头道：“不能，你们不知道情况，恪儿他这是在以身试险！”
“陛下药瘾发作的时候，什么人的话头听不进去。”
崔莺莺郑重说道：“娘娘，就让王爷试一试吧，他要是不试一试，一辈子都心不安。”
长孙无垢深深的看了眼崔莺莺，略作沉吟，招了招手吩咐侍女：“去把王德叫来，就说本宫找他。”
待侍女离开后，长孙无垢踱步来到梳妆台前，从上面拿起一本书籍，转身来到崔莺莺面前。
将书籍递给崔莺莺。
女则。
崔莺莺看着书籍名字，连忙伸手接过。
她可是知道，皇后自己再写一本关于历朝历代留下千古名声女子的传记。
专门记录这些女子生平事迹。
“这本女则是母后收录历朝历代，为国为民为家做出巨大贡献女子的书籍，还没有印刷。”
“母后今天把她送给你，你多看看，将来或许对你有用。”
崔莺莺不明白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很清楚这本书的分量。
若是印刷版倒也罢了。
可这是皇后亲笔所写的第一版。
这其中的意义不同。
皇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莺莺想不通，她连忙摆手道：“母后，这本书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是，这本书比皇后上次她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都要贵重。
长孙无垢笑着拉住崔莺莺的手，将书塞到其手中：“这本书，只有交给觉得她贵重的女子手中，才是真正的贵重，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这本书的贵重。”
“历朝历代，这些为国为民为家的女子，甚至在史书上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可见真正知道她贵重的，并没有多少人。”
“交给你，你帮我找一个认为她贵重的人传下去。”
崔莺莺只能接受，她虽然不明白皇后的意思，但是她郑重承诺道：“母后的话我记住了。”
长孙无垢笑了笑。
这本历史上由长孙无垢亲自编纂收录历朝历代为国为民为家各有大小不同付出女子的书籍，交到了崔莺莺手上。
而其原本消失在历史中的宿命，也出现了改变。
许多年后，崔莺莺才明白皇后今日赠书的目的。
“娘娘，王大监来了。”
……
日上三竿。
群臣们还不愿散开。
窃窃私语议论在群臣中响起。
“吴王这是劝说陛下远离长生药呢，还是回来凸显自己，邀买人心呢？”
“难道他以为，就凭他跪在那里，就能够让陛下远离此药不成？”
……
各种冷言冷语的议论声响起。
杜如晦等人听着不由微微皱眉。
卢赤松眼神阴郁怨毒的看了眼李恪，低声对王珪说道：“老大人，大家说的未必没有道理，是不是让魏王也来跪着呢？”
王珪翻了翻白眼。
唐俭苦笑道：“若是魏王率先这样做也到罢了，现在才做，就真的有点凸显自己，邀买人心的虚假了。”
不远处。
李绩沉凝道：“辅机，咱们这位殿下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呐，大家说的未必就没有道理。”
长孙无忌微微皱眉。
他现在也有些怀疑了。
暖阁中。
哈欠！
李世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王德站在旁边，瞧着陛下的身体反应，就知道陛下肯定是药瘾快要发作了。
果不其然，只见皇帝低着头吩咐道：“王德，去那一颗药来。”
“陛下，太极宫的存药已经没有了，只能去皇后寝宫取了，吴王就在外面，恐怕吴王到时候会看到陛下……”
王德没有说下去，李世民却也明白了。
他也不愿意让他最寄予厚望这个儿子看到他服用长生药后的模样。
李世民皱了皱眉头，吩咐道：“去，告诉李恪，让他先回去休息，朕晚上见他。”
“是。”
王德出去将皇帝的命令转述给李恪。
李恪却知道，皇帝老子药瘾发作了。
“王大监，转告父皇，本王想带着李贤看父皇服用长生药，这长生药如此好，我们父子也想服用，也想一窥服用之后的美妙。”李恪抬头对王德说道。
王德早知道了。
他有些担忧转身回到暖阁。
皇帝已经在地上焦躁走动了。
“你不要说了，朕听到了！”李世民烦躁道：“他这是在逼朕，在逼朕！”
“他觉得朕不愿让他们父子看到朕狼狈的样子，认定朕不希望儿子、孙子走朕的老路，他再逼朕！他放肆！”
“陛下息怒！”王德连忙劝说。
他很明白，皇帝忍不住了。
现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皇帝的意志，在这个时候，十分薄弱。
皇帝对吴王的看重，在这个时候真的管用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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