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生辰

日子飞逝，转眼间就到了梅氏的生辰，正日子自然是各路亲友着人送礼造访，摆了一日的酒席，令壬自安排了一桌宴请官僚中的官员。有头脸的几个一品诰命夫人也略坐了一会子与梅氏话了家常，又论些祝寿话语。南王妃送的是波斯国产的玻璃屏风，东临郡主送了北海琥珀镶金坠子，沂埠巡抚着人送来暹罗进贡的二十匹软烟罗直忙了大半日不曾歇的。梅氏疲于应付，早早就退到屋内歇息，就留着我在外招呼往来宾客。张军靳家养的戏班子是城中有名的，梅氏看了喜欢赏了好些金馃子，我便早安排了车马在傍晚送了她们到桃源隐处预备着。我早已着人早早地预备下一切事宜，临街被清理出来一条街道以免冲撞了小姐夫人们，小厮们早就和车马一同等在府外头。我难得穿了一件水蓝绸子裙，又插上了令壬买给我的珠花，先拜见了梅氏与孙姨娘并孙玉熙等，再接了令薇、令茵二姐妹一行人加上随身丫头们乌泱泱站了三四十人有余，轿辇车马占了大半条街。

这桃源隐处原先是一片荒原，之前李岫瑾之父李仁芹发迹之后便通过关系得知了这一片即将被开发的消息，故廉价买下了大小近百亩的地，又着能人工匠巧心设计了这桃源般的庄园供夏日消暑。其中阡陌鸡犬、落英荷塘皆仿昔日陶潜所文且过之不及。

我的车马快些，故早到了好一会子，我立刻唤出柳生来，见他面如敷粉，眉赛远山，显然是个风流之种，现下又不知他的底里，仅凭孙玉熙的言语究竟不足信，坐在房中也不着急问他话，他作揖在那里并不敢说一言。我欲试他一试，笑道：“先生不必过拘了，我一向听说先生学识渊博，又极懂得疼人的，巴巴等着见先生而不能，多亏了玉熙姑娘告知先生的下处忙命人下帖子请了先生来圆平生夙愿，还望先生多在此处逗留几时，我这里一向不曾熙攘，离城又远，想是不会扰了先生清静读书，我也好时常过来向先生求教的。”

见那柳生抬起头来，行过礼坐在了碧雯搬来放在下首的凳子上，我们四眼相撞，我故作那谄媚妖冶的模样出来，见他也是出了魂的模样，将双眼睁得浑圆，嘴巴张得都要兜不住涎水了，我心下暗啐道：“什么见不得人的淫鬼，原来是这样的品格，既然这样便也罢了，拿他当个棋子。”我使个颜色，碧雯会意带了众人出去，然后就端起栀子茶饮着，偶尔看那柳生一眼逗引他，他哪里还有神智，说道：“世人都道绝色不过绿珠杨妃、飞燕明妃，如今见了夫人才知真绝色如何，小生不才，作不出好诗好词来表达对夫人的敬仰爱慕。”我笑着向他招手道：“坐那么远作甚，你且到我身旁来我们好生说话。今儿是我们府上太夫人的生辰，好半天不得空，你先跟着碧雯往后边厢房中去，等着我叫你，咱们另摆一桌酒可不好？”那柳生蹭到我身旁，猛力一吸，乜斜着眼说道：“可人，熏的什么香这么醉人？你可救一救我，再等不得了的，到底告诉我个准时辰别叫我焦等着。”我把手帕往他脸上一打，嗔道：“下作东西，哪里就急得这样，也罢了，大约酉时叫你，你别四处走动，撞见了人不是玩的。”

那柳生虽百般留恋，到底惧怕令壬，忙跟着碧雯往后头去了。研霞伺候我稍作梳洗，她对我说道：“这柳生着实讨厌，自打他往这园里来，终日无所事事，观花折柳，我来了这几次看见他也是一副色迷心窍的模样，那孙小姐定是被他这皮囊迷惑了，小姐还该好生劝导一番孙姑娘才是。”我理着鬓角说道：“我瞧着园里有个脸生的丫头，长得和孙姑娘有几分相似的，叫什么?”研霞回曰：“那是刚挑上来服侍薇姑娘的，叫枫晴，还不大懂规矩，这几日就在园中洒扫。依我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仗着有几分姿色和那柳生不干不净的，早晚生出不虞之祸来也未可知。”

我冷笑道：“可见天下男人没几个好的，见着美的就想着占有，也不看看自己值不值那些女子的真心。这柳生我留着有用，你只把枫晴那蹄子拨过去到柳生屋里头，再熏上好香，我自有对付。”研霞领了命，亲自安排妥当按下不提。

却说我到大门处迎了众人下来，亲手扶着梅式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逶迤进了这桃源隐处，夹道绿意盎然，间杂繁花成簇，梅氏高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爱这些，花草茶道也都涉猎，不过自从嫁过来就不大理会了，如今你这孩子强过我，有这么个好去处，难为你百忙之间安排得事事妥当，这会子你自去了歇息，我左右有这些丫头伺候就得了。”

我对着梅氏身边的孙姨娘笑道:“姨娘你看，太夫人也忒心疼人了，用着我的时候怎样都是好的，现在受用了，又嫌我贫嘴要打发我去了，我倒乐得去享福呢，殊不知最大的福气就在太夫人身上，好姨娘，好歹我服侍了你跟在太夫人身边沾沾寿星福。”

孙玉熙因存着一段心事在里头，拉着我说道：“太太跟着我们甚好，这庄园说大不大，说小也有上百亩了，有太太条条和我们说说何处为何处，强过我们浑逛得腿疼。我和太太又很有话说，就让太太和我走一道吧。”

梅伊谦看了我们一眼，点头不语。整个园子阡陌纵横交叉溪流，走了约半炷香工夫，我看梅氏有些倦意，孙玉熙因有心事一直懒懒的不大上心，梅伊谦仍旧是不多言一句的性子，说话的大多是我、孙姨娘、梅氏并荔琴这几个而已。令壬并孙氏二兄弟有小厮来兴领着跟在后头。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我问道：“太夫人觉得午饭摆在哪里？前头就有个亭子，宽敞风景也好，不如就摆在那里。”得了应允之后我就吩咐碧雯传饭，同时叫那一班子唱戏的女孩子等在湖心亭那里。接着我退到孙玉熙身边说道：“好姑娘，如今这柳生就在这园中，前几日过来我瞧着他思念成疾，面色很不好，好说歹说今日安排你们相见方才进了些食在肚中，可见他对你诚心了。中饭时候你抚琴一曲，太夫人她们不留神，我便叫那柳生躲在咱们后面，你们远远瞧一眼，晚时再安排你们说话。”

孙玉熙听了喜不自胜，就要屈膝行礼，泪眼朦胧道：“太太大恩，玉熙无以为报，若真能与柳生相契，玉熙定日日祈福烧香祝愿太太。”我连忙扶起她，说道：“姑娘与柳生一片痴心，我十分感动，常听说这女子嫁入别人家中受尽委屈的，每次我都惋惜万分，成人之美自然好，姑娘还是早些梳妆一下，我看姑娘这几日也没休息好，苍白憔悴了好些。叫丫头往我那取些上好的茉莉粉敷敷脸，细腻不说，肌肤生香是极好的。”

孙玉熙又是千恩万谢过了，我们依旧回到亭上听戏。正演的是《南柯梦》，看着戏台上那些女孩子未足的身量不停地作语吟唱，梅伊谦喝了茶之后说道：“太夫人你瞧，梦里有好的，醒了之后总想回梦里去；梦里头都是魇，醒了之后就全然忘记，假若这梦中人出了梦活在世上，真不知该如何。”我听了心下一动，正说到我的心事上。我向来不甚注意梅伊谦，总以为她只是个安分守己的略有筹略的女子罢了，如今竟能说出如此对景的话来，心下就对她留了神。不过细想来，我在这梦中与令壬日夜恩爱，虽然我本意并不在风月，然确乎过得快活。可是醒了之后呢，我该要如何重新接受一个冰冷的令壬？现实的李岫瑾必然对我更加小心，之后在令府必然煎熬，那么又要如何进入宫中直接接触天下之王？

想到这里，原先急切地心情不觉灰了大半。席间冷言的孙完栎突然发声说道：“姐姐所言自然不错，然世人总将事物两分，以为非黑即白，非是即非，虚实对立，殊不知大千世界混沌之物千千万。这梦亦如是，说其为虚者，以形定论；然我却以为梦也是实的变体，不过是你我所不及之处罢了。梦中之人既在梦中，于现实中必然有所相应，故也不必多虑。”他话音还未落，我又瞥见他望向我，仍旧是下死眼盯着我。不过此次我却再也无法忽视他的眼神，那双眼眸中的炽热和不可捉摸是我从没有见到过的，好像要把我吞噬一般。

梅氏听了他二人所言，笑道：“我常说你们姨娘的几个孩子都是世上难得的，如今看个戏也能生出这些东西来，我没你们学问大，说几句粗俗的你们听听。”

且说梅氏如何结论，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