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夜外卖

“我今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山陵寂静，青山外最后一缕余晖掠过巨佛的头顶，纤指合十，低眉念诵……

祭奠亲友的人群如潮退去，四野空空。丰悦裹紧宽大的外套在挤挤挨挨的墓碑间逆风而行。蓦然回首，飞扬的乱发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在褪色的记忆中眺望着踏出高墙的青涩背影。

暮光褪尽，陌上烟凉，十年漂泊，犹如灯影一晃。

流年缱绻，荼蘼了多少时光……

看门的大爷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点亮了手电，连声催促。恍然回魂，撑着一脸讨好的笑容尴尬地说着抱歉，发动轿车，缓缓驶下山坡。

夜路凄凉，返回市区至少还要三个小时。打开收音机，心不在焉地调换着频道。忽而是电台主持人无厘头的插科打诨；忽而是夜间推送的美食广告；忽而又是新闻，说本市某女子监狱首次举办“开放日”，社会各界代表四十余人走入狱中感受阳光执法……

手机屏幕一闪，蓝牙接通了车载电话，瞟了一眼号码：庞飞？迟疑了半秒，振作精神接了起来，“喂？”

“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男声稳重，极富安全感的那种。

“我还在路上，晚一点才能回去。改天吧，一起吃个饭，我请你。”表情远没有语言热情，清冷的面容被来往的车灯照得苍白。

“到医院怎么不来找我呢？”男声似在抱怨，满腔委屈。

“呵呵，挂专家号挺贵的，排队都要个把星期，做个体检而已，就不麻烦大专家了吧。”熟络地打趣。

“悦，干嘛那么见外呢？你这样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还有别的事么？”含笑打断对方，心里分明有些不耐烦，“省道上车多，夜里视线不好，我得专心开车了。回头再聊吧，拜拜。”话音未落，便将电话挂断了。释然叹了口气，脑海中闪过支离破碎的片段——争吵，打骂，哭哭啼啼，心凉，还有分手时冷静的对望……

关闭电台，音响里飘出舒缓的乐曲，“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怀旧是一种格调。或者，她曾熟悉的、热爱的一切都已过时了。青春如一场无声的电影萧然落幕，年过而立，她已不再年轻。

驶过连片的村庄，山路开始下坡，目之所及是夜幕下璀璨的灯火。天空被点燃，橙红色，仿佛鲜活的愈望，熊熊燃烧着……

在汇入那片灯海之前，是一片正在开发的荒蛮地带。大片的土地已被平整出来，开阔的视野直达天际。猜想不久之后又一片水泥森林将从这里拔地而起，旋即又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大道上空无一人，路灯还没有接通，路面被车灯照得雪亮，徐徐蒸腾着白雾。漫无尽头的黑暗唤起人内心深处最本能的恐惧。下意识地提速，但愿早一分钟冲出这恼人的黑障。

隐约看到前方的灯光，紧张的表情微微缓和，天知道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熄火？

点亮手机下了车，装模作样地掀开机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裹紧外套围着车子转了几圈，直觉身上冷嗖嗖的，迅速回到车上，下单网约车。

该死！怎么没人接单呢？

反复几次，终于放弃了。

想象力爆发，脑海中都是陈年的鬼故事，抱着手机的十指瑟瑟发抖，不敢抬眼去看屏幕以外的地方。

时间太晚了，也许她该打个电话找人来解救她。在通讯录里迅速锁定m开头的名字，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随手处理掉“垃圾推送”，不经意扫过黄色的袋鼠图标——

米团？

看了看表：午夜，这鬼地方还有人配送么？

在地图上搜出一个就近的地址，找到一间尚在营业的排挡随便点了几样。碰碰运气吧？屏息等待了四分钟，心里几乎放弃了，提示突然一闪——接单了？！

拍手叫好，一时间热泪盈，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漆漆的大路，仿佛翘望着久别的情郎。

一缕微光冲破黑暗徐徐而来，平日里司空见惯的“米团战袍”仿佛披着圣光，伴随着哈利路亚的光明吟唱。

整理好衣裳准备下车，飞驰的骑手突然停了下来，手里的电话跟着就响了，“喂，您好，米团外卖。”声线柔和，难得不带任何口音，“路上没有灯，我可能要晚一点才到。麻烦您，先确认送达。”

“我就在路边，一辆车上，已经看见你了。”

“呃？不是前面的废品市场么？”电动车停在黑暗里，攥着车把的双手瑟瑟发抖，故意提高嗓门对抗着内心的恐慌。

“我下车了，你看见我了么？大约一百米，我就在这儿等你。”

脊背发麻，电话里清冷而空灵的嗓音刺激着濒临断裂的神经。硬着头皮跨上“小黄马”，努力克制着调头就跑的冲动。

车灯一晃，照亮了穿过夜雾的魅影，全身上下一水儿的白，乱发飞扬，看不清面孔。

是人是鬼？

他是撞鬼了吗？

不敢看她的脸，自觉脑补着裂口女的剧情。

鬼——

鬼呀……

情绪失控，从保温箱里取出外卖时，已是泣不成声……

“这么晚，没想到真会有人接单。”丰悦疾步上前，只见外卖小哥手里的便当“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一只手不听使唤，瑟缩摸索着衣领。

“怎么？你……”

“你别过来——咱们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不想害你！”双目紧闭，拈在指尖的护身符几乎碰到她的鼻尖。

丰悦险些笑出声来，忍不住作弄对方，“我死的好惨呐，被他们活埋的。”

小哥双膝一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就是一送外卖的……”

“好容易叫个外卖还洒了一地。我饿了，这下吃什么呢？”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护身符，拿近细看，是一枚曜石金刚杵，谈不上精美。趾高气昂地盘问道，“哪儿买的？告诉我就放了你。”

蜷缩在地上，用力抹了把眼泪，“我不知道……女朋友送的……”

“快起来吧，载我回市区。车坏了，打不着火，约不到车才叫你来的。”讲话终于恢复了正常，伸手将人拽了起来，“我还没确认送达呢，拒载我可投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