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了等死，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大巴车滚下悬崖的时候，他在沉睡中。此番行程近三个小时，足够好好睡一觉，所以他一上车便服用了足量的安定片。车还没有开出市区，他便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大祸临头时，在同车乘客惊恐的尖叫声中，失控的大巴车顺着陡峭的崖壁向下翻滚，在坚硬的山石碰撞下，先是车上的玻璃全部碎裂，之后车门飞了出去。座位正对车门，依然昏睡的他在无知无觉中被甩了出去。幸运的是，他落在半山腰一处雨水形成的小水洼边，湿软的沙土充当了保护垫，他才没摔成肉酱。而那辆大巴车则继续翻滚至万丈深渊，车上的旅客生死未卜。

他在盛夏微凉的山风中醒来，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看看四周，山，除了山还是山。他下意识地抬腕看表，此时已是下午。清晨出发的大巴车，应该在中午就到达那个边陲小镇。而这个时候，他和他的情人，应该相拥漫步在小镇青石铺地的古巷里。

他花了很久，才大概猜测出了事情的原委：冒雨行驶的大巴车在崎岖的山路发生了车祸。而他，是车祸的幸存者，之一或是唯一的幸存者。在一阵慌张后怕之后，他冷静下来，先试着活动手脚，没有什么大碍；然后，他开始想自救之策。雨后仍有些潮湿的半山腰上散落着车辆残片、饮料瓶和衣物。他小心地爬上爬下，寻找自己的旅行包，边收集有用的物品。终于，他找到了自己的包。他急切地拿出包中的手机。手机倒是没有摔坏，却没有网络信号。他试着爬到高一点的地方，举着手机变换方向寻找网络；又大声地呼叫了一阵，除了回声，一无所获。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明白，今夜，将在野外度过。

万幸的是，他的旅行包中有打火机、水和食品，还有几件衣服。他设法燃起了一堆火，半躺在火边。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得救，何时得救，但至少，这个晚上性命无虞。夜空皎皎，半轮孤月，满天星辰。在城市繁华和喧嚣中生活多年的他，沉浸于大山的肃穆和静谧，一时间竟然忘了对未知命运的忧惧。他仰过身，凝视星空列阵，半生际遇掠过脑海。

他的幸福人生是从婚姻开始的。

他出生在普通工人之家。父亲是朝为田舍郞，暮吃国有粮的召工进城农民，娶了隔壁纺织厂的本村姑娘。夫妻二人身强体壮，白天在车间流汗大干，晚上还有力气“犁地耕田”。婚后第二年，“纺织姑娘”就成了“纺织娘娘”。更让父亲自豪的是，老婆“只叉了一回腿，就生了仨儿子”。父亲常领着小老虎般壮硕的三个儿子穿过厂区，害得众人直犯“红眼病”。

好景不长。“小老虎们”长到“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时，风云变幻，父母双双下岗。“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回忆”。没文化、没技术、人到中年，“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谈何容易？！父母为找生计四处碰壁，已然焦灼。又面对已进入叛逆期的三个少年，家中常起暴风骤雨。父亲从自己的教训中看到了知识的重要，向儿子们郑重承诺，无论谁考上大学，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读书。

父亲的承诺和残酷的现实激发了潜能，三兄弟全都高中红榜。他是三兄弟中的老三。两个哥哥虽跟他几乎同时出生，却更懂事。填报高考志愿时，两人相商后，瞒着父母，选择了本地的专科院校。还哄骗着让他填报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为他送行时，哥哥们嘱咐他：“我们替你给爹妈养老送终，你替我们去上大学。我们哥仨中，总得有一个人在大城市安家。”

担着这份千斤重担，他不敢虚度大学的分秒光阴。优异的成绩，加上年轻人少有的谦卑隐忍，终于在二年级时，他得到了一位老教授的赏识。他牢牢地把握机遇，成为老教授的得力助手和不要工钱的仆人。毕业时，虽经老教授多方奔波，无奈竞争太激烈，他未能如愿留校任教。但老教授还是想办法将他留在了这个城市。他被分配到一个局级单位，成为单位所属培训中心的工作人员。他感恩且知足，不再去处心积虑，也不愿再费劲巴结谁，只想在这城市一隅过小百姓的日子。

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他就到了被催婚的年纪。哥哥们早已成家，但所出皆女。父亲将添枝散叶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又何尝不想成家，可是，父亲明令他“要找城里媳妇”，而城里的丈母娘，哪个不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呢，任他浑身是闪光点，也不肯将自家姑娘交与他这种小地方人。单位的出纳是个有钱人家的姑娘，因既丑，又跋扈，守着万贯家财也没有男人敢接盘。出纳曾向他示好。他为家族计，想从了出纳，写信告知双亲。父亲专程挺进南方，暗中相看，鉴定结论是：瘟神一枚。从此，他对出纳退避三尺，仍守着单身宿舍。

世上还真有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美事。就在他三十岁的这一年，有个老者来找他，主动提出要召他为婿。他刚被分配到局里时，这位老者就是局长，手捏把攥着单位的人事流转，搅弄着一方风云。而他这样的小字辈只能在单位的大型会议上仰视其高大形象，甚至不知道局长能否叫得出他的名字。五年后，他听闻这位风头正盛的局长辞职去经商了。那时，“下海”之风正盛。没待几天，新的局长就上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日更新，他和同事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位前局长。

茶香袅袅。前局长，如今的商人与他相对而坐，侃侃而谈。前局长直言，从他到单位的第一天起就注意到他，经过这几年的观察，前局长认定他是女儿丈夫的合格人选。“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只要你对她好”前局长信誓旦旦，只要女儿幸福，女婿便会成为产业的继承者。他暗自猜测，前局长的女儿要么是第二个出纳，要么就是有重大疾患。前局长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拿出平板电脑，给她看一段影像。影像记录的是大学的毕业典礼。一位身材适中，面容清秀的女子被从多角度拍摄。女子浅笑着，向老师行礼，与人交谈、走动，最后面向镜头做出胜利的手势。

成交。

大山的清晨，群星渐隐，薄雾初起，黑色山石在曙光中湿亮着。他醒了。昨晚的火堆已熄。时值盛夏，山中的夜并不寒冷，点火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拿出手机，还是没有信号，电量也将耗尽。他决定，不再坐等他人相救，自己走出大山。他起身，扒着岩石向下看，丛林茂密，隐约有河水的影子，却没有看到房屋；他又仰头向上看，全是岩石，一棵树木也没有。思虑再三，他选择向山上走。他是从行驶在公路上的车辆中坠落，加之昨晚又捡拾到不少垃圾充当点火的材料，他推断，此地距公路应不太远。至少，比向山下走要近一些。主意已定，他决定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然后就出发。他拿起夜间充当枕头的旅行包找吃食，动作忽然定格。这款限量定制的瑞典产专用旅行包，这个陪伴着他落难、让他在绝境中不至于饥渴而死的旅行包，是他出发前，情人亲手为他准备的。

情人，芳名中有“兰”字，其人却像野花，生长在驿外桥边、深幽巷院。阳光下艳丽明朗；栉风沐雨也能吹风春又生。天壤之别于妻子的文雅柔弱。正因了这大不同，他在不惑之年被引诱出轨。他与兰相识于一场灾难。那时，他已“进步”至县处级。受委派参与处理一起重大列车事故的善后事宜，负责其中一个片区小组。他每日周旋于各级领导与伤（亡）者家属们之间，费尽脑汁与口舌，却收获甚微，心力交瘁。那日，助手来报喜，说有位死者家属同意立即火化亲人遗体时，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灾难事件中，停尸拒葬，挟尸漫天要价是最普遍，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同意火化，就意味接受官方提出的赔偿，不会再有机会讨价还价。

他的小组倾巢而出，谈判启动。对方就是兰，灾难使她同时失去了父母双亲。官方在最短时间做足了“功课”，准备了几套方案。利好消息是：除了女儿，兰的父母在世间已无任何亲人。而兰，是个在读的大学四年级学生。会场，官方人员面容戚戚，好像他们才是死者家属。当然，谁都清楚这是刻意而作。谈判出奇的顺利，未待他拿出稿件照本宣科，兰便表明态度：请求官方相肋，尽快让父母入土为安。她也要赶回学校完成毕业论文。组员们闻听，立时拿出相关文书办理必经程序，生怕她反悔。兰平静地配合，成为了灾难事件中第一个与政府达成赔偿协议的家属。这意味着，官方将家属们的对抗堡垒撕开了一个口子，“交易”开张了。有良好开端就成功了一半。这开端，拜兰所赐。于他的小组，则是大功一件。组员们喜不自禁，虽不敢露形于色，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兰没有将父母的骨灰带回家乡，而是就近安葬于事故发生地的公墓。官方出面操持，火化、购置墓地等手续一路绿灯，优质高效地履行了协议。兰也该回学校了。他提出派人送兰回去。一来政策允许；二来，派人去学校，说几句“品行高，不驱利，大局意识强”等代表政府权力部门认可其德行的话。对一个即将毕业的学生来说，这种政治上的美誉，也算得上不错的资本。其实，谈判时，兰是可以提出解决她的就业问题的。她却没有。兰也坚决拒绝由官方送她回校。她说，无论父母亡于天灾还是人祸，斯人已去，情难弥补。她不想藉亲人之死为己博利，只求尽人子之义。家事既了，完成学业才是她学子本份。也许那时，他就被兰打动。分手时，他与兰互留了手机号码，他再三地、真诚地嘱咐兰，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他。于公于私，他都十分愿意为她效劳。

兰没有找她。他偶而会想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因为兰的配合，那次灾难事件的善后处理果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进而圆满解决。他和组员们偶而小聚，也常提起兰，但也仅此而已。两人再次相遇，是在两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