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归去（一）

边军对扬威关周边地形了若指掌。内德只是提到了无名绿洲，前锋马上就确定了方位，迅疾向目标奔去。

人马一路疾驰，黄昏时已接近了凯恩殉难之处。前锋早已向诺兰报告现场的惨状，但包括诺兰在内，谁也不敢去告知内德，直至马车停在孤零零矗立在空旷原野中的那根旗杆前。

此时众军已全体下马，围着残肢断臂遍布的战场，肃立无语。有几人可能与凯恩部下有旧，发出强忍的呜咽声。也无人通报，内德扶着车辕默默下车，推开想扶他的军士，蹒跚走到旗杆前，仰头只望了一眼，发出一声似野兽般的嘶嚎，面色铁青，牙关紧咬，旋即委顿倒地。

不等诺兰下令，跟随的医者已俯身急救内德。片刻后那军医招呼军士将内德抬入马车，禀报诺兰：“内德将军悲恸过度，气血淤积，已然昏迷。再加上体力耗尽，斗气枯竭，伤处也尽数崩裂，情形极为危险。只能先施以针药，吊着性命，速请大祭司府派人诊治，也许.........”诺兰闻言挥了挥手，那军医迅速返回车上。

诺兰强压悲愤，命人收集掩埋被一层黄沙覆盖着的袍泽尸首，安排警戒，放出斥候。丹加军律，为国牺牲者就地掩埋，本命铜星须取回，供奉于忠烈祠。军中自有人专司此职。

辽阔大漠中，一群军士披着如血的残阳忙碌着。

他们在默默清理收集掩埋自己袍泽、兄弟的尸体。整个战场笼罩着悲哀凄凉的气氛，这种气氛越来越沉重，直欲压得所有人渐渐无法呼吸。最终这种气氛被一声恸哭打破。一个军士毫无征兆，突然放下手中的一截残肢，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声以战场为中心向外扩散，没有大哭的的人也在默默地流着眼泪。

很多铁血汉子们哭得像孩子一样。

哀号声没有持续太久。哭泣的军士们慢慢都站了起来，擦干泪水，收拾心情。没有互相慰藉的言语，只有一个眼神，或拍拍伙伴的肩膀，继续自己的手头的工作。天色渐暗，火炬熊熊燃起，四处亮如白昼。

那根旗杆已被放下，凯恩残破的躯体也被寻获。诺兰亲手扯下一面军旗，小心翼翼的裹在凯恩的身体上。凯恩夫人只留下了一根发簪和一片衣角。那根发簪材质不明，大火烧之不化，衣角却是被风吹离大火，没有烧尽。凯恩的尸首和他夫人的遗物一起被抬进秘事司马车的暗格中。那车的车厢下方原有放置行李和随车物品的暗格。

突然一个军士大叫一声，诺兰急派人查问。少倾回报者手持一片破布，急速奔回。诺兰接过一看，是一片丹加军士撕破的衣襟，上面隐约能看到字迹。诺兰凑近火炬，辨认出一行歪歪扭扭的血书：杀人者烈蛮使者、阿斯磨、凯末尔、布鲁特。其余字迹已无法辨认。

原来萨隆人走得匆忙，却未发现一个伤员其实伤重未死，根据旗号和敌人对话辨别出几人身份，待萨隆人走后撕下衣襟，临死前以血留言，希望能够传信出去。诺兰郑重收起这片用生命写成的血书。无论如何，血书上的这几人和他们的家族，今生无一人可以善终。

此为国仇，不死不休。

血书的事很快就传遍全军。悲伤的气氛慢慢堆叠出新的情绪。悲伤到达极致时，升华成一种逐渐明确的情绪，那就是仇恨。要为死难得同袍复仇。对于军队来说，仇恨的情绪当然会凝聚起来，变成凌厉的杀气。此时，杀气已直冲天际。

凌晨时分，开阔的荒漠上，笼罩着黄沙的小小绿洲旁，突兀地立起了一座高高的坟冢。诺兰下令全军列队。刀枪林立，战旗猎猎。诺兰大声喝令：“行礼！”全体军士右臂平举，右拳敲击左边胸甲。“立碑！”随着诺兰的口令，四个骑士纵马掀起一面丹加军旗，坟冢前露出一块巨大的荒漠砾石，上面只刻着一个涂成红色的“杀”字。笔画森森，如长枪大戟。

诺兰催马出列，扫视一遍队伍，面对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拔出佩剑举至眉间，大声宣誓：“我今勒石在此，立誓报仇！不死不休！”全军拔出佩剑，一起高呼：“报仇！报仇！报仇！”

诺兰带兵已久，知道士气可鼓而不可泄。部下的这股杀气如果得不到宣泄，难免生变。解散队列后，他下令队伍就地修整，立即召集旗官以上军官议事。遂令带队总旗官修整两个时辰后，领五百人不回扬威关，以十日为期向北巡哨。如遇敌军大队，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跟踪监视回报；遇到零散萨隆人就杀了了事。何时何地补给，与秘事司商议安排。休整后，诺兰自带余下的人马回城。

两个时辰后，军营又喧嚣起来。巡哨的五百人马在其他人羡慕的眼光中轰然而去，大家都恨不能立刻就去杀敌。诺兰也随即命队伍启程，一路向东行军。

诺兰担心内德伤势，却看到那辆马车行驶十分平稳，心中稍安。

那马车车篷是由暗黑色的某种兽皮制成，车身是铁灰色的金属，明显使用了大量魔银，眼见得价值不菲。待看到车辕上一个独角神像的标志，诺兰也就释然了。祭司府在丹加地位特殊，在神和傻瓜间游走。一方面它研制了大量的军用技艺，比如雕刻在兵器盔甲上的魔纹。根据不同属性，可以增加使用者的力量、敏捷，给丹加带来了战争的胜利。然后再把简化版推广到民间，贩售雕刻简单魔纹的农具、车船，节约了大量的体力劳力，农夫水手贩夫走卒无不交口称赞，同时也给祭司府带来巨大的财富，此时它就是神的化身；另一方面，它又会花费巨资做出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比如培育出六条腿的蛇，两个头的老鼠，或者如自动调节的腰带，会根据你是否吃饱自动调整松紧。关键是这条腰带每天都要耗费一颗拇指大的魔晶来驱动。要知道那颗魔晶的价值足以使一个三口之家舒适地生活半年，巨富之家也不舍得用。此时它就是傻瓜，要接受全民的嘲笑。

祭司府最令人诟病的是它对人才的贪婪。只要被它相中，威逼利诱、陷害污蔑、软磨硬泡各种手段齐出，如跗骨之蛆，纠缠不休，直至得到方才作罢。

诺兰注意到在拉车的两匹马略感吃力时，那秘事司车夫又将一块拳头大的魔晶放进车辕上的一个魔纹法阵，马儿又奔跑如飞。虽然感到有点肉痛，却也庆幸有这辆车，否则今日内德之事的确凶险。

内德一路上都昏迷未醒。毕竟练武的底子，又素来强壮，所以气息虽弱，但还算绵长。直至到得城内见了帕克方才苏醒。

诺兰担心疗伤所一帮粗豪军中汉子无法细致照顾二人，而且二人伤处早已包扎停当，也无须继续留在那里，只要让军医每日过来诊治便可。第二天即安排他们住进军团部旁的一个安静素雅的小院，挑选仆妇照看。小少爷艾伦也搬了过来，由诺兰亲信精细家人的妻子专门照看。只是军医向诺兰报告，那内德将军清醒后一言不发，只恐性情大变。诺兰当即亲自书写军报，命信使加急亲呈军神大人，并报祭司府。

当日下午，帕克二人精神稍好，令人抱来艾伦，却看到那孩子神采奕奕，齿白唇红，也不认生，在那妇人怀中张着圆圆的眼睛，小拳头抓着一柄小小木剑，嘴里喊着：“打！打！打！”内德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嘿然而叹。

晚间诺兰来探望二人，谈及凯恩遗体却不能久停。于是在病榻前与帕克议定，明日即行安葬，地点就选在扬威关外山脚下，俯瞰着出关的道路。寓意夫妻二人如生前般永远守护故国。内德只是点了点头，依旧不发一言。

扬威关驻军以军礼安葬凯恩夫妇。四匹神骏的白驹拉着弩车，缓缓自城中驶出。车上凯恩遗体覆盖丹加军旗，两百名护卫全副武装，着白色披风，头盔皆结白缨。围观百姓无不痛哭失声。丹加军团长诺兰率全体军官亲自开道，总旗官帕克与内德也随车护卫灵柩。

凯恩夫妇坟茔由青色大石砌成，大石就地取材于山侧。连夜雕刻的石碑上，右侧是一枚金色的丹加军徽五芒星，军徽下是凯恩家的盾形族徽。左侧大书“丹加故伯爵凯恩夫妇之墓”。凯恩夫人遗物随同安葬。城中耆老也吟诵悼词，祝祷凯恩夫妻魂归家乡。

随后全城军民举丧三日。

后来每逢祭日，都有军民前来上香祭拜，后世也有愚夫愚妇来求保佑的，还愿的，甚至求子的，总之香火传世，绵绵不绝。

葬礼过后，帕克经过调养，身体大有起色，一日好过一日。内德却情形危急，时不时就陷入昏迷。到了后来，昏迷比清醒的时间还长，神志也逐渐开始模糊。每次醒来都急着要找寻自己的大斧，片刻也不允离身。军医虽然轮换不停照料，却都束手无策。急的帕克伤势也出现了反复。诺兰等人几乎是数着天数在过日子，急盼京城来人。

整个军团府在焦虑中又度过了几日，因为军团长大人的焦虑无法不影响府中的其他人。诺兰军团长今天上午又把秘事司扬威关站主事叫来痛斥了一顿，原因是秘事司组织运送的那五百巡哨官兵的给养，在路上因驮马偷吃少了一人份的粮食。这种事军团长平时提也不提，这次却大发雷霆。大家都明白，京城一日不来人，这种焦虑会一直持续下去。府内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胆，生怕犯错。大家都盼望祭司府赶紧来人救治内德将军。

这一日原本不应是小旗劳尔当值，恰恰轮值东门的同乡小旗官，前日因操练时用力过猛弄折了右臂无法当值，劳尔在军中只有这一个同僚可以算是同乡，其实两人的家隔着好几十里地。但在这边疆大漠能听到乡音，天然就有亲切感。于是劳尔自告奋勇替老乡在东门当值。

上次在西门因为他应对得当，总旗官在早操时，当着上千人嘉奖了劳尔的小旗，让他在同僚前大大炫耀了一番。和平时期的嘉奖非常难得，何况嘉奖令会寄回家乡，使家人与有荣焉。究其原因，劳尔认为大眼贼居功厥伟，此时刚好一个队长退役出缺，于是提拔大眼贼做了队长，管着十人小队。而大眼贼认为跟着这样的上司升官立功甚快，更加卖力。只是这个新任队长这几天兴奋异常，每日跟着劳尔忙前忙后。

凯恩伯爵的遇难着实让劳尔和他的部下悲愤填膺，恨不能立刻出关杀尽蛮夷报仇雪恨。心中也渴望像那五百同袍一样，可以在戈壁大漠中驰骋杀敌，但是上司迟迟没有军令下来，只好在当值时更加认真，操练时加倍刻苦。

关城的东门不同于西门外的荒凉，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里商贾农夫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盘查也不严密，只是询问检查人群中很少的异族长相的商旅人员和货物，以防夹带禁品。

劳尔在城头雄赳赳地来回巡视，城下的百姓偶尔也会抬头向他投来崇敬的目光，这让他的胸脯挺得更高了。大眼贼在一旁却不敢如此炫耀，瞪着大眼一直警觉地盯着关外。还终于让他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物事。

远处一驾马车以超出认知的速度奔来，却又灵巧异常，每次间不容发之际，这驾马车都能避过旁边的人车。大眼贼很快就辨认出车上的标志，急忙冲着劳尔的耳边大吼一声：“祭司府车驾！”劳尔吓了一跳，马上明白这是大家都在盼望的京城来人。他大叫一声：“大眼贼替我值更！”抓起一面红色燕尾旗，连蹦带跳地下了城墙。

待他跳上坐骑，那马车已接近城门。劳尔举起红旗，跃马在城门处大喊：“紧急军情！让开道路！”城下的军士连忙赶来驱散人群，瞬间道路已经清空。

马车接近劳尔时速度稍减，车夫向劳尔叫道：“祭司府急事，去军团府，烦请带路！”劳尔不等车夫说完，早已调转马头，举红旗当先开路，一路狂奔，带着马车直奔军团府。到了府门，劳尔带住战马，那马车也猛然停住，车上跳下一个矮胖的老者。这老者须发蓬乱，黑白相杂，身上胡乱穿着一件旧旧的麻布衣衫。劳尔第一眼只看到一个大大的红色酒糟鼻子，却没看清他的容貌如何。

老者下了车，朝着劳尔只说了一句：“小子不错。”即被门前侍卫接进了府中。劳尔也收起红旗，打马慢慢返回东门。

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折起的旗子，劳尔一路上只是想着那个大大的酒糟鼻子，暗忖道：“那老头的红鼻子如果早亮出来，倒是比自己的红旗还要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