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乱作一团。
趁此机会，内阁和六部抬眸看着不悲不喜的朱佑樘，又看着咄咄逼人的兵科给事中。
他们忽然明白了什么。
早前朱佑樘就试探过他们对开海的态度。
而现在，一个小小兵科给事中，竟公然在奉天殿商议开海之事。
这若是没人在背后支持，他敢么？
这黄华……莫不就是皇上推出来开海的刀？
嘶！
……
虽然对方人数很多。
可黄华却丝毫不乱。
昨夜准备了许久，且在浙直巡视过。
黄华此时临危不乱的道：“回皇上，微臣查阅国初资料。
见太祖爷关于禁海的谕令，共有六道，诸位大人请听仔细——
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
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
十七年，‘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禁民入海捕鱼。’
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国朝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
二十七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
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
兵部右侍郎王建听后冷声道：“太祖祖训诸位大人都比你熟，从头到尾都是禁，难道你自己没听出来么？”
“是禁不错，”黄华不慌不忙道：“但睿智如王大人，一定听出了其中的变化来。”
“什么变化？”王建垂下眼皮道：“我没听出来！”
黄华笑道：“您没有感觉到，禁令是不断放宽的么？所谓‘片板不下海’，只是洪武四年第一道谕旨的通俗说法，如果太祖爷真想将其作为铁打的祖训，何必还要下另外五道不同的谕旨呢？”
“大胆！你敢质疑太祖爷？”王建须发皆张道：“陛下，臣请金甲卫士，锤死这个公开污蔑祖训的奸臣！”
黄华面无惧色，冷笑道：“我是在用心钻研体会太祖爷的圣意，以免有人总是拿着似是而非的祖训来吓唬人！”
铛！
朱佑樘接过张敏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将茶盏放在龙案上，发出铛的一声。
争吵被打断，所有人屏气凝神的看着朱佑樘。
“不用看朕了，你们接着把架吵完吧，让朕听听是哪一言的理。”朱佑樘置身事外的道。
不过他眼中却渐渐放出一丝丝光明。
黄华没让他失望，当初他翻阅吏部官吏资料，才挑中了兵部给事中黄华。
虽然现在让他去九边历练，但黄华的名字，却被朱佑樘记在脑海。
能不能开海，就看朕有没有看错人了。朱佑樘心中暗自想着。
纵使他是百年来最有权力的皇帝，也无法对抗沉甸甸的大明祖训。
此祖训若是不开了先河，朱佑樘始终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
黄华躬身道：“我太祖皇帝驱逐鞑虏，肇始皇朝，其见识之高远，其思虑之深远，乃我们这些后代臣子不敢质疑，也无需怀疑的。”
王建都震惊了，他看着黄华，不敢置信的道：“你这话，岂不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脸？”
“方才说祖制可改，现在又说不敢怀疑太祖爷祖制？”
黄华逻辑清晰，笑着道：“且慢。”
“正因为要遵守祖训，才要结合圣谕的背景逐条分析，将太祖爷的意思完全弄明白，才可以真正的遵守祖训。
如果仅抓住最初一条圣谕，忽视其余五条，便如盲人摸象仅得一肢，却以为全体，岂不是以偏概全，片面曲解么？”
“那你就说！”王建冷笑道：“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穿凿附会！”
“且下官为您解说。”黄华道：“先说最初一道圣谕，是禁止私自出海的……当时天下初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残余势力退往沿海岛屿，却贼心不死，一方面在国内拉拢一些人培养党羽，另一方面勾结海寇欲卷土重来。所以太祖爷下令禁海，以隔断贼子与大陆的联系，使其不攻自破，可谓妙哉。”
“再说第二、第三道，是禁止‘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禁止入海捕鱼’，此段时间正是胡惟庸案发，其罪名之一便是私通倭寇，此道圣旨正是针对此案而发，乃是鉴于国内的紧急状态，而特别的颁发的。”
“一派胡言！”王建道：“你怎么敢说不是永久法令？”
“《太祖实录》记载，太祖高皇帝说：‘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苟不禁戒，则人皆惑利而陷于刑宪矣。故尝禁其往来。”王建紧接着道。
黄华淡定的反问道：“敢问王大人，‘尝’字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王建一下子瞠目结舌了。
“三岁孩子都知道，尝，是曾经的意思！”黄华笑道：“太祖爷圣训的真意是‘他老人家认识到通过海路，也可以与番邦交通，如果不禁止老百姓通过海上贸易私下贸易，恐怕都会不思劳作，纯事商业！太祖曾下令，可直接逮捕‘不事劳作，专事商业’之人，忧心触犯法令之人太多，所以曾经禁止往来。”
“为什么说是曾经呢？只要看看后面一条谕令即可，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天朝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很显然是‘严’而不是‘禁’，只是禁止关系国家安全的物资出番，言外之意，茶叶、丝绸、瓷器等，还是可以卖出国去的。”
等黄华说完，王建做最后挣扎，反问道：“那洪武二十七年，太祖爷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是什么意思？”
情势已经急转直下。
内阁和六部所有堂官都看呆了。
很明显，黄华一己之力对抗百官，而且现在稳稳拿捏着道理，站着优势！
“最后一条，朕来说吧。”
朱佑樘开口了。
“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显然是对二十三年的重申，太祖爷的最终意思也就再明显不过了——只能由国家进行贸易，不许私人擅自进行。”
顿了顿，朱佑樘问黄华道：“黄给事，朕这个理解对吗？”
黄华朗声道：“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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