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福祸

次日一早，长孙冲、刘应道和陆敦信三人分头拜访了九大粮行，长孙冲由于昨日已经登门了清河崔氏的粮行，故而今日只需拜访两家，也就最先回到了位于皇城西北的殿中省都灾局官署中。

令长孙冲有些惊讶的是，昨日还和他打马虎眼的崔掌柜今日就同意了低价出售粮米的想法，而今日拜访的博陵崔氏和范阳卢氏的粮行也是稍作推脱，便应承了下来。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五姓七望的人何时如此好说话了？

作为传承千载的顶级世家、纯种汉人的精神领袖，五姓七望向来惟血统视人，连贵若帝王的李世民有部分鲜卑血统都敢私下嘲弄，长孙冲这种归化汉族的鲜卑贵族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可如今是什么情况？

难道正如陛下酒后所言，五姓七望已是冢中枯骨了，不行了？

想不通的长孙冲只能将他所经历的礼遇，认定为五姓七望的没落，以及长孙家的日益强盛。

过了一会儿，刘应道和陆敦信相继回来，都是面带喜色，他们也得到了粮行的应承和礼遇。

同样，百思不解的二人也想出了相应的理由。

刘应道将其归功于父亲吏部侍郎刘林甫，如今吏部尚书暂缺，刘林甫就是朝廷选官用官的话事人，刘应道觉得是这几家粮行的幕后东家有求于其父。

陆敦信则将之归功于他的血统，作为江南士族吴郡陆氏的嫡子，他身上流着纯种的汉人血脉，惟血统论的五姓七望不可能看不起他。

三人都是洋洋得意地相互吹嘘了一番，都灾局的属吏们自是跟着一顿溜须拍马，可拍马屁也是看咖位的，属吏地位低下，他们的马屁无法带给含金汤匙长大的三人丝毫爽感。

他们把嘈杂的属吏们赶了出去，安静地坐在案牍后等着裴律师过来，他们好显摆一番，让所谓的天下第一少年郎看看，他们三人的才能与之相比，是毫不逊色的！

可他们等了很久，就是不见裴律师过来，长孙冲不爽道：“裴律师的都灾使者，做的是真不称职，成天尸位素餐、不务正业。”

刘应道和陆敦信对视一眼没有接话，长孙冲身为都灾使者和裴律师同级，这么说当然可以，他俩一个都灾丞、一个赈灾仓监都是裴律师下级，可不太好说这些话，传出去未免有损清誉。

长孙冲见二人不回应，也不好继续说裴律师，转而道：“裴律师不来就算了，裴明礼、李淳风和温挺为何也不来？”

“会不会他们去了东郊营地？”刘应道猜测道。

知情的陆敦信摇了摇头，否认道：“昨日裴使者不是让他们三个去忙预灾署的事嘛，我和温挺是领居，今早出门碰到他了，温挺说他们三个打算先从旱、涝查起，一早跟着司农寺的人出城下田去了，能不能在今夜前赶回来都说不好呢。”

“那姜老丈呢？他为何也不来？”长孙冲又问，似乎不找茬他就不自在。

“姜掌柜又不是都灾局的官吏，如何能独自进皇城，应该是在忙易商行之事吧。”陆敦信代为解释道。

都灾局跟易商行往来最多的官署，就是赈灾仓，作为仓监，陆敦信还是要维护好跟老姜的关系的，否则作为财神爷的老姜不配合他的工作，他这个赈灾仓仓监就得面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境了。

长孙冲没法找茬，闷闷不乐地看起了殿中省的公文卷宗，他心中本就对裴律师不服气，如今裴律师的懒散和五姓七望所属粮行的礼遇，进一步放大了他心中的不服。

他自认除相貌略微逊色于裴律师外，其余皆胜过裴律师，年纪更大、能力更强、学识更渊博……

就算拼爹，裴律师之父裴寂虽是太上皇李渊的第一心腹，但他的父亲长孙无忌也是当今皇帝李世民的第一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要比裴律师更得李世民信任与重视。

身为此等的杰出之人，他岂可郁郁久居人下？长孙冲的内心在咆哮，

这边，长孙冲犯癔症，裴律师不知道，另一边，温挺破口大骂，裴律师也不会知道。

自金光门出长安城二十里，是集中连片的农田，来自附近里坊的农户巡查完自家的田地后，失望离去。

远道而来的裴明礼、李淳风和温挺，行走于阡陌之中，随司农少卿武士棱一同查看农田。

武士棱是武士彟的兄长，性情恭顺，勤于稼穑，对农书颇有研究，也是看文水武氏和河东裴氏合作造纸的份上，他这个司农寺二把手才亲自出面，配合都灾局的预灾事宜。

也不亏是几十年的老庄稼，武士棱只瞄了几眼田地，便成竹于胸地向三人说起该田的地气、墒、肥等情况。

裴明礼出仕前是蜀葵大亨，对农学颇有研究，而李淳风修道研究地气时，也涉猎过农学，他俩听后连连点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几块田的墒情都还不错，发生旱灾的概率应该不大。

一旁出自儒学世家的温挺郁闷坏了，他不通农学有些听不太懂，可自视甚高的他又不想当个光听不说的小跟班，便没话找话道：“武少卿，这些农户真是懒散，看两眼就回去了，也不翻耕，怪不得关内饥荒了。”

这话可惹恼了身后路过的一个老农，他不满地上前怒斥道：“哪来的无知后生在大放厥词？再敢胡言乱语，老丈我扭送你去官府！”

温挺转身看着衣衫褴褛的老农，不由趾高气扬道：“我饱读诗书，你区区一介农夫敢说我无知？还报官？我倒要看看看哪个衙门敢抓我都灾局济灾署令温挺！”

“都灾局？小圣贤裴律师创立的都灾局？你是都灾局的人？”老农顾不及愤怒，惊呼道。

温挺有些诧异于老农居然知道都灾局，更诧异裴律师啥时候有的小圣贤外号，昂首道：“正是！”

“哎呦，大水冲了龙王庙，是老丈错了啊。”老农顿时老泪纵横，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温挺被这变故，搞的有些不知所措。

裴明礼连忙上前扶起老农，问：“老丈此言何意，莫不是我都灾局有怠慢之处？”

老农摇了摇头，哭着讲出了缘由。

原来老农在银州有个亲侄子，由于饥荒带着一家人来投奔他，可老农家也没有余粮啊，只得眼睁睁看着侄儿一家继续逃荒。

就在老农担心侄儿一家熬不过去年冬天时，前几日侄儿带着粮食来拜访他，将裴律师裴公子如何救济他们灾民的善举娓娓道来，更说为了天下无灾，裴公子还建言皇帝于朝堂设立了都灾局，只为救济更多的灾民。

故而，裴律师的小圣贤外号在被救灾民们的自发宣传下不胫而走，甚至很多听闻其事迹的百姓还在家里立起了长生牌位，供养祷告。

“早知是都灾局的人骂我等懒散，老丈我又有何脸面，出言反驳呢？”老农懊恼不已。

“不，老丈你反驳的对，是温署令不读农书，信口胡言！”

裴明礼可不会任由温挺败坏都灾局的名声，那是在给公子抹黑，他急忙指着光秃秃的田地，解释道：

“《氾胜之书》曰：春气未通，则土历适不保泽，终岁不宜稼，非粪不解。慎无旱耕。须草生，至可耕时，有雨即耕，土相亲，苗独生，草穗烂，皆成良田。如今田间未长草，春雨也未至，何须翻耕？”

“当真？”老农问。

“当真！”裴明礼笃定道。

武士棱和李淳风也连连点头，翻耕要选在小草长出来之后，否则会引起土壤水分和养分的流失，进而导致农业减产。

“如此老丈我就放心了，还以为几十年田都种错了，原来是温署令搞错了。”老丈缓了口气，又道：

“看年岁也能看出来，您三位年长，想必是都灾局的大官，见多识广，温署令年纪小，见识就要浅很多，毕竟他可不比裴公子，那是举世无双的小圣贤！”

温挺这个气啊，他感觉自己七窍都在喷火，没裴律师厉害他承认，可也没老农说的差距这么夸张吧。

气恼之下，温挺也没了往日的风度，转身从随行小吏的手中接过锄头，跑到另一边的农田，用力翻耕起来。

他就不信了，还没长草的田怎么就不能翻耕了。

一锄头下去，潮湿的泥土飞溅而出，温挺心中吐槽，如此湿土何须担心水分流失。

再一锄头下去，密集的小肉珠映入眼帘，温挺破口大骂道：

“狗屁农书，土里一堆鱼卵，还怕缺水？”

鱼卵？

土里怎么会有鱼卵？

裴明礼和李淳风闻声一懵，武士棱则目露恐惧，三人狂奔而至，俯身望去。

只见一茬深度的土下有上百颗卵，但不是温挺所说的鱼卵，而是——

虫卵！

蝗虫卵！

武士棱瘫坐在地，裴律师和李淳风浑身发抖，他们都意识到，蝗灾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