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人天自两空，何相忘，何笑何惊人

月如满弓，夜色岑寂，泠然华光倾泻而下，万物恍若霜结。街灯晕黄，倘佯凛冽寒风。一条潺潺溪流，宛如游龙，纵横城镇各地。溪上架座孤桥，连接短短两岸，桥下容得只身单影。桥旁，斜生一株古柳，万千柳条轻垂溪面，柳枝婆娑。

风起，枝荡，纹生，月碎。

“咳......咳咳......”

几声夹杂浓厚虚意的轻咳从桥底悄然传出，声中毫无病气，却是仿佛盛夏之日暴露于灼阳下的冰块，只待瓦解。其中污浊满满，不含定点澄澈，似长日积累，纵出这般不治之症。

赫然看去，只见羽鵺不知何时已到狭窄的小桥臂弯中，他右肩斜靠圆弧形桥壁，突显出浓重的无力之感。正面看去，他沉沉垂头，流海掩住大半面容，只留一只泛白的嘴唇，嘴角处，股股黑血似天河坠落，在地面绽开黑盈水花。

“咳咳......咳咳.......”

轻咳急促，仿佛病入膏肓。他微微挪身，只是这一个简单到只用略释力量的动作，在他看来难如登天。‘咚’地一声，脊骨与桥壁相贴，细弱的沉闷声在着小桥臂弯中却荡出了声声回音，连绵不绝。

羽鵺背靠桥壁，背部摩擦壁沿，其身缓缓而下，最终瘫坐在地，将那冰凉的弧壁作为唯一的依靠。他一语不发，脸色流露出一种不健康的岑白。他抬起垂落的右手，从下颌抚上，五指于刘海之下右眼轻轻一抽，旋即无力挥臂，一抹雪白闪过，眼罩便翩然飘落，有如失控的木船，随溪漂离。

羽鵺慢慢捂住嘴唇，紧接着咳嗽连连，虚弱的身躯随着咳声微微颤抖。松下手，覆过掌，才发现掌心已如身前的地面，染满浓稠黑血。随即，另一股黑浊的血泪，竟从羽鵺右侧阴翳的刘海内淌下，滴答滴答地，溅湿了衣物。

他放任右眼血泪直下，只是从刘海中探出左眸，抬起不曾染有黑血的右手，将衣襟内的挂坠取出，提至眼前，几天前熠熠生辉的透明晶状碎片，现下竟已经全然灰黑。与那种表面渲染不同的是，碎片的灰黑之色是由内部散开，犹如滴入清水的墨滴一般，想要让微小的灰黑扩散整个水晶碎片，固然需要一定的时间。

他凄凉一笑，小心地将碎片连同细线从脖颈取下，捏在手中。那瞬间，羽鵺只觉一股好似血流暴窜的痛苦席卷全身！全身的血液，一滴不剩的朝羽鵺脑中涌去。整个大脑，仿佛硬要砰然爆开！

头部痛不欲生！世界恍若三色，羽鵺甚至错意，大脑已经不属自己！从刘海中露出的左眸猛然睁大！眼白内血丝暴涨，右侧刘海下不曾停歇的血泪，竟如泉涌！

羽鵺咬牙强忍，上衣不知是被黑血还是冷汗浸湿。半响，仿佛在火炉内承受着熊熊烈火灼烧七七四十九天！待疼痛渐次消失，羽鵺已半入地狱，别说是稍动手指了，就是想要敛下眼睑，身体之内所剩的力量，都无法做到。

“队长！！”

忽然，只听得一个女孩担心十足的娇吟从左侧传来，伴随着阵阵朔风，刺痛耳膜。

羽鵺移动瞳孔，余光侧觑，只见那身披棕色长袍，帽檐垂下，面容始终不得见的倩影行色匆匆，正向自己跑来。见此，羽鵺想要制止她，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手臂，最终只好呢喃启口，抽起全身的力量，细声细语道：

“别过来……”

幸好倩影听到了羽鵺的低声呢喃，她在即将不如桥下臂弯前猛然驻足，从长袍内探出的白色短靴半只没入没有月光挥衬而一片黑暗的阴影中。

见状，羽鵺轻呵了口气，微微蹙眉，细弱道：

“亚丝娜……你来做什么……”

闻言，亚丝娜露出的纤薄唇角现出一抹急色，羽鵺的现况，恐怕连大字不识的白痴都能慧眼识珠。瘫靠着桥壁的身躯，以及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让亚丝娜心头一紧，先前的不安终被勾起，在她悾惚的心中急窜不已，她想要上前搀扶，可又忽然想到什么，流着泪忍了下来。在羽鵺听来，她英气的声音夹杂淡淡哽咽，亚丝娜说道：

“大家，大家都很担心你…….队长，发生什么事了？”

羽鵺以极其细微的弧度摇了摇头，虚弱道：

“没什么……只是贯病犯了，不想让大家担心……不想让大家看到这幅模样……”

亚丝娜不禁焦急万分，她却只能压下躁动的内心，反驳道：

“可是，队长！就算不想让大家看到，难道就要自己承担痛苦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你分担吗？”

羽鵺再次细微摇首，轻细的语种带上些许温柔，他说道:

“有哦……”

亚丝娜心生疑惑，但在现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容她因此有任何的吃味。亚丝娜暗忖，也许在羽鵺和自己分别的十年间，他有了什么难忘的邂逅也说不定。于是，她强装镇定，问道：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有自己去忍受呢？”

羽鵺三摇首，嘴角勾起了一抹温暖十足的笑意，在莫名记忆暴增的脑中，腾出一个娴静的空间，享受着珍贵回忆的洗礼。羽鵺轻轻道：

“因为喜欢她……无可救药的喜欢……”

亚丝娜心中惊骇，帽檐下美眸大睁，她有些激动的问道：

“那为什么？”

羽鵺用力扬起面庞，从刘海中露出的左眼越过亚丝娜肩头，眺望着天边弦月，惆怅道：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除了那场意外，亚丝娜，你是唯一一个看到我右眼的人……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拥有，美丽，善良，贤惠，甚至是毫无缺点可言的女孩子呢？我想，就算自己的心意始终没能告白，只要能够静静的守护她，保护她不受任何的伤害，这就够了，不是吗？”

亚丝娜激动难平，她连忙道：

“可是，如果那个女孩也喜欢你，她是不会介意你的面容的啊!”

羽鵺四摇首，左眸睨了亚丝娜一眼，又悻悻收回，他说道：

“不一样的……如果说，如果说只是那样的话......就好了。但是……我是一个怪物，一个只能活到十八岁的怪物……很可笑吧，不知从何时起，忽然从脑中多出的记忆……多到脑袋无法承受住这些记忆……但是，通过这些陌生而又亲切的记忆，一夜之间，我知道了很多事……”

羽鵺稍作停顿，缓了缓体内为数不多的力量，方才道：

“我逝去的母亲，以及我……都是一个古老的种族——黯翼，为吸收世界罪恶之息而存在…….但是，总有一天，黯翼会因为体内罪恶之息太多庞大而死亡，罪恶之息与黯翼的身体一同净化后……又开始轮回……平均年龄十八，至今为止，已经轮回了数千年。这样就说的通了……我的右眼，还有那些奇怪的力量……”

亚丝娜激动的捂住嘴唇，她连连摇头，大声道：

“骗人的……骗人的……”

羽鵺知道，忽然这样说，实在是难以让人信服，但是，这就是事实，无法反驳的事实。他舒开右手，凝视着静躺其中，漆黑水晶碎片，说道：

“亚丝娜……也许，这一次有去无回，如果你看到她了，请务必帮我带一句话……”

不等亚丝娜回应，羽鵺便驱起全身力量，踉跄地扶住桥壁，缓缓站起身躯，一步一步，万分艰难地朝亚丝娜走去……

桥下，黑白相隔的分割线，羽鵺站在那没有月光而尽显阴影的小桥臂弯内，亚丝娜立在华光沐浴万物的银辉外，恰如鱼和飞鸟的距离，其实远远不是在天空，或是海底。

生生的两端，彼此站成了岸。

微微倾身，羽鵺伸出手，探入长袍，将水晶碎片为她系上。隔着长帽，在她耳畔便，轻声道：

“……”

晚风习习，骤然旋起，掩盖了万物之音，将那蒲柳枝条簌簌拂动，涟漪再荡，摇碎了一弯月亮。

风落，人静，月影绰。

羽鵺后退两步，两股清泪，从亚丝娜帽檐下滚滚滑落，她想要拥住眼前的人，紧紧的抱住他，告诉他事实，告诉他自己就是他口中之人，可是，她的喉咙像是被施了魔法，发不出任何声音。

羽鵺俯头一看，轻笑道：

“鞋带开了……”

说罢，羽鵺很自然地蹲下去，将那散开的白丝细绳一缕一缕的系起。亚丝娜呆住了，哪怕是他的妻子，她的男人也绝不可能蹲下身来为他系鞋带，只因为他是男人，在外闯荡，胸怀大图的男人，她是女人，居家贤惠，温文尔雅的女人，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样的。

但他……，他很自然地就俯下身去，做的那么理所当然。亚丝娜本就湿润的眼睛再次涌出泪花，长长的帽檐不知不觉地有些歪了……

“亚丝娜……有缘再见。”

待亚丝娜回过神来，只听得幽幽回荡在小桥臂弯之中的告别。以及高空中……

靠着两只巨大黑翼，翩然淡出眼眸的背影。

亚丝娜哭了，哭的泣不成声，帽檐不知何时垂至脑后，露出了属于明日奈的梨花俏脸，属于她的一头橘色秀发。

她双手紧捂住胸前的水晶挂坠，‘噗通’一声双腿跪地，泪花绽湿了地面，染得一片深色。

她仰起脸，朝羽鵺离去，那早已空旷的夜空，喃喃自语道:

“小鵺…….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你，我也会站在你身边……背叛全世界！！”